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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學校兩公里外的大型發電廠,又開始發出一種奇怪的機械轟鳴聲,遙遠得仿佛是從地平線升起的、外星人緩慢推進產生的轟鳴聲。每一次聽到這聲音,笛子都覺得,世界末日發出的聲音也不過如此吧。電廠高高的煙囪又開始排放廢氣,混雜著墨黑色的大粒的灰塵。這是個重工業發達而且不重視環保的城市。

  秧秧跳起來,張羅著收衣服,然後抱怨這個落後的城市,發誓以後一定要離開,遠遠地離開,去別處生活。

  可是她知道,她最好的去處還是這裡,因為父親的關係,她能夠留校做老師。秧秧看到的世界就這樣大,在她看來,學繪畫的人最好的出路,恐怕也就是在學校裡當老師了。外面的世界是精彩的,但真的要離開自己習慣的地方,也是要勇氣的。並且,秧秧說,在學校裡是可以清貧的,還可以清高,清貧著清高,就像章一牧的父親。但秧秧顯然不會清貧,父親已經給她打下了良好的基礎,不管她再怎樣要擺脫關於父親帶來的一切便利,但到最後,她明白,她還是會依靠那些便利的。

  當天下午,笛子搬來了這裡。

  二樓有獨立的兩間房,為了不受干擾,秧秧和男友把它們一同租了下來,現在,笛子就可以住其中一小間。

  宿舍要查房時,秧秧會得到消息,很容易。只要平時給管理女生宿舍的張姐一點小恩小惠,查房之前,張姐就會給秧秧打傳呼,那天,姐妹倆就會回宿舍住。那些在學校外面租房的學生也都這樣,查房前,像遷徙的動物,呼啦啦地全回了宿舍。那是學校為了控制學生在校外同居的情況而採取的一項無效措施,有三次不在宿舍居住的情況,就會有一次記過處分,但是幾乎沒有人得這個處分,雖然二年級以上的班級,宿舍裡很少有什麼人。

  笛子的第一堂課,是在進校以後的第三天,課程安排得並不緊,兩天半的專業課,一天半的文化課。

  這半學期都是學習素描,教室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俄式建築,一棟老舊的木板樓,整個樓裡散發著一股讓人可以瞬間安定下來的松節油和顏料的味道。寬大的窗戶、窗戶的框上、玻璃上還有牆上,都有一些顏料的痕跡,或許那些痕跡存在了幾十年也未可知。

  笛子的教室在二樓。寬敞的教室裡擺放著十幾個整開大的畫板,笛子坐在自己畫架前的高凳上,看那個四十幾歲的老師在靜物臺上擺放一組靜物,複雜的靜物組合,裡面有一隻山雞的標本,還有破舊的自行車輪胎。

  笛子緊張地喘了口氣,看著令人興奮的一切,這就是笛子期待的、盼望的,沉溺在光影、層次、空氣造成的空間感裡面,一種很個人的行為,一種還可以很個人的思想。自己將從事這樣的工作,隨心所欲,沒有約束。

  課間,笛子離開自己的座位,去了外面的走廊,走廊是昏暗的,不停地有人穿梭。笛子去到走廊的盡頭,一扇透著光的窗戶前面。

  外面是大株的黃桷樹,這座城市最多的,大概就是黃桷樹了。這裡還可以聞到槐花淡淡的清香,就像那個初來這裡的清晨,滿世界仿佛都是槐花的香味。

  笛子聽到木樓板上的腳步聲漸漸地逼近,一隻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笛子回頭,眼神驚訝。

  是父親。

  「我來看看你的教室,……有什麼問題,跟我說,……多跟秧秧一起來家裡,食堂的伙食不好,多來家吃飯。」

  笛子點頭,忍不住地讓眼睛潮濕。

  有人下樓,和轉身的凡鵬打了個招呼,是那個大橋上見過的男人。

  他越過凡鵬的肩膀,看到了她,窗前的她。

  一直到腳背的白色亞麻裙子,墨綠色的有蕾絲花邊的仿古小吊帶衫,乳白色綁著許多帶子的平底涼鞋,黑霧一樣的頭髮從臉龐兩側有些淩亂地傾瀉下來,眼睛裡是默然的還沒有退卻的憂鬱,睫毛上,有水珠在昏暗的背景中閃爍著隱約的光芒。光線從她身後逆行照射,仿佛一幅仿古的油畫。

  他愣了愣,沖她點點頭。

  她茫然地看著他離開。

  笛子在秧秧的指導下,臨摹一幅安格爾的《浴女》。

  秧秧在這幾年間,已經完全經濟獨立了。秧秧很驕傲,她已經可以不再花家裡的錢,雖然凡鵬依舊給她足夠的費用,但她覺得如果自己不要家裡的資助,也是可以的。

  秧秧畫「菜畫」,也就是商品畫,她甚至出售自己的創作,如果畫廊支付得起她希望的價錢。秧秧說,畫只有賣出去,進入社會,才算是真正的完成,才有了它的價值,否則就是垃圾。

  但中國,特別是內地的繪畫市場,幾乎是空白的,所以秧秧的畫能夠賣出這麼好的成績,實在是值得驕傲的。

  現在已經有幾家固定的畫廊向秧秧收購,大都是臺灣或馬來西亞的畫廊。

  「空閒的時間畫點『菜畫』,臨摹一些大師的作品,對自己也是有幫助的。」秧秧這樣說。秧秧看了笛子的畫,說:「你的基礎很好,笛子,色感也好,可是,這幅畫是沒有筆觸的,這是一幅古典繪畫。」

  「可是,我們畫色彩的時候,老師都強調我們的筆觸。」

  「鬱悶!你那個時候畫的是印象色彩。」說著,秧秧就拿了一枝乾淨的大號油畫筆,把那些筆觸全都掃平了。

  「記住,不能讓『菜畫』影響你的學習,這畢竟是『菜畫』,一個月,畫個一兩幅就夠了。」秧秧說。

  這時,秧秧的男朋友,那個叫「西瓜」的瘦高男孩就喜歡蜷縮在沙發上彈吉他,彈得不算好,但他很認真,總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成為像老狼一樣的校園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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