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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母親對跟在後面不知所措的笛子慌張地喊了一句:「回去!笛子!在家裡!哪裡也不要去!」

  車開走了,路旁站著一個路過的老人問:「怎麼了,笛子?」

  笛子慌張得不知道怎樣回答,只愣著掉眼淚,終於想起老人還在熱切地等待著自己的回答,就說:「秧秧削鉛筆,把手削破了。」

  「削鉛筆?削得很厲害?」老人驚訝地問。

  笛子紅了臉,幸好天黑了,老人看不見,笛子含糊地說:「啊,削鉛筆,刀太快了。」

  「哦。」老人沉吟著,牽著他的小狗走了。

  笛子回頭,看見章一牧的父親站在門口張望著,幹幹的臉上有一些關切和好奇的神情,看到笛子發現他了,就問:「怎麼了,笛子?」

  笛子就把剛才說的話又說了一遍。

  「這麼不小心。」他說完,就把頭縮了回去,笛子知道他一定又是在畫他的那些巨大無比的畫。

  他們曾經也有個很幸福的家庭的呢!笛子想著,突然打了個寒戰。

  笛子走回去,看著一路上秧秧滴落的紅色液體,她感到害怕——秧秧不會死吧?

  不會的,上次美院有個女生自殺,在宿舍裡割了脈,昏迷了被送進醫院,都搶救過來了,不要說秧秧還是醒著去的呢。

  笛子忐忑地在沙發上坐下,又站了起來,走上樓梯,看看秧秧在那裡流了多少血。然後又走了下來。她肚子餓了,但想著生死未蔔的秧秧,就覺得感到饑餓也是可恥的。

  笛子拿拖把來拖地,那血的甜腥味道就被抖散了,在房間裡彌漫開來——一種讓人暈眩的味道。

  許久,電話鈴響了,笛子跑過去抓起話筒,聽見父親說:「笛子,自己吃點飯,早點睡覺。」

  「秧秧呢?」

  「她沒事,但是得在這裡待一個晚上,媽媽一會兒就回去。」

  母親在淩晨時分回來,疲憊得很的樣子。

  她驚異地看到笛子還坐在那裡,就用虛弱的聲音問:「怎麼還不睡,笛子?」

  「媽,秧秧還好嗎?」笛子從來沒有這麼晚睡過,只覺得飄忽得很。

  「沒事了,明天就回來,你吃飯了嗎?」

  笛子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最後嘟嘟囔囔地說:「沒有,不想吃。」

  母親去了廚房,把飯菜熱了,端出來,放在笛子面前,說:「吃吧,吃了趕緊睡覺。」

  只有一碗米飯,笛子問:「媽,你呢?」

  「我不餓,你先吃。」說完,母親就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只那樣看著笛子。

  可是笛子並不想吃飯,只覺得又困又冷,就把滾燙的排骨湯捧在手裡暖著,覺著自己已經下沉了,要沉到那個茫然的、思維渙散的世界裡去。

  母親站了起來,說:「困了就睡吧,喝點湯就睡。」

  那夜,笛子夢見自己站在沒有人的街道上,那場景就像基裡柯畫的《街上的神秘與憂鬱》,午後寂寞的太陽,寂靜的街道,神秘的建築物後的投影,笛子茫然地奔跑著,真實得沒有一點聲音。只是那個奔跑的女子,仿佛又變成了秧秧……

  半夜,秧秧突然起身,光著腳躡手躡腳地走到櫥櫃前。

  笛子迷糊地睜開眼,看著秧秧跪在地上的身影,又迷迷糊糊地合上眼。

  櫥櫃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笛子翻了個身,然後猛地起身,揉著眼睛,問:「秧秧,你做什麼?」

  她沒有說話,只把裡面的東西狠命地往外面拉。秧秧手上還纏著紗布,秧秧說那個傷口縫了六針,說的時候,那表情掩飾不住的炫耀且得意,還有一種放縱的冷酷——那表情讓笛子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卻說不清緣由。

  笛子跳下床走過去,跪在秧秧的旁邊,看秧秧淘出來的幾本老相冊,相冊封面的圖案已經模糊,帶著一點腐朽的潮濕味道。

  那都是一些老的照片,搬來這裡以後,就被遺忘在了這裡,就像被遺忘的記憶。

  ——秧秧確定,那些記憶,都被父親遺忘了。

  笛子俯在秧秧身後,手撐著地板,下巴就擱在了秧秧的肩頭,軟軟的溫暖的肩頭,一股笛子熟悉的溫潤氣息撲面而來。

  秧秧捧著那相冊,一頁一頁地翻,笛子和秧秧沒有經歷過的和共同經歷過的往昔歲月就這樣走了回來,帶著一種潮濕腐爛的氣味。

  那時母親真漂亮,兩條粗黑的大辮子垂在胸前,明亮的眸子,天真大膽的笑容——樸素也無法掩飾的勃發青春和驚人美貌。

  站在田野裡迎風微笑的高挑的母親,旁邊站著瘦高的英俊的父親,那時的父親還很青澀,微笑的樣子傻傻的。相片的右上角題著幾個字:「風華正茂」。還有在田野裡戴著草帽的母親,草帽在她的頭上是那樣的別致,一種田園牧歌式的感覺……

  然後有了秧秧,丁點大的秧秧穿著短短的開襠褲和一件小汗褂,傻傻地看著鏡頭笑,相片的上端題著「秧秧一歲紀念」,接著是兩歲、三歲……

  然後是笛子,穿著姐姐曾經穿過的衣服,流著口水,看著鏡頭手舞足蹈地傻笑。

  「你那時候可傻了,笛子,動不動就傻笑,媽媽的學生一逗你,你就笑,一笑,還流口水。」兩個人就壓抑著輕聲笑起來,笑著笑著又停了,秧秧把相冊一合,重重地歎氣,然後洩氣地把頭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秧秧站起來,拿了煙點燃,淺淺地叼著吸,邊吸邊來回地走著,挺著身體,仰著頭,十分鬱悶的樣子。

  窗外又在淅淅瀝瀝地下雨,窗前的樹葉在昏暗的路燈下反射著冷清的光亮。笛子打開窗戶,要把那煙霧散了,母親已經懷疑秧秧在家裡吸煙。

  雨把外面的樹椏都淋濕了,在昏暗的路燈下發出冷幽的反光,一切都是安靜的,透著詭秘的味道。

  笛子把手伸出去接著,細密的、冰涼的雨絲,從指間滑落。

  秧秧叫劉蕭搬了許多畫框回來,那些都是在學校的木工房定做的。

  秧秧把老相冊抱著,劈劈啪啪地跑下樓,把幾本相冊扔在沙發上。然後又跑到樓上,把櫥櫃裡的一些老畫抱下來。她們能用的時間並不多,父親什麼時間都有可能回來,母親今天開家長會,最多一個小時以後就回來了。

  笛子慌張地胡亂翻著那些東西,卻拿不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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