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子 > 玫瑰花精 | 上頁 下頁


  母親還是那樣扭轉了身子不看父親,但那抽動的肩膀卻十分的有力,仿佛那抽動也是對父親的抗議。父親始終低著頭,滿臉的沮喪。

  他覺得自己也是沒有辦法的,他和惠竹做了二十來年的夫妻,做到後來自己都覺得奇怪,因為他們只是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的兩個男女,兩個再熟悉不過的陌生人。惠竹老了,但他不承認這是他愛上別人的原因。惠竹十分踏實,是個好母親,但他對她卻愛不起來了——絕不是因為她不好……她有許多和他格格不入的地方,在越來越安逸的生活中,這種格格不入尤其明顯。他始終認為自己是高尚的,因為他抵擋過許多誘惑,他還不算老,他還比較帥,在有的女生眼裡,他依舊是才華橫溢的。但他有自己的道德標準,他不能不為自己在那些或明或暗的暗示下堅持著自己的原則而感到一些驕傲。

  他曾經懷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心情,感念於自己的堅持。可是,他是那樣地期待一種全新的生活,那種已遙遠的快樂體驗,他覺得自己還是很年輕的,並且,他遇到了她——那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呀!一想到她,他的思維就開始柔軟、混沌。

  他堅信,他戀愛了。

  他感到自己變得和她一樣年輕,甚至是一種輕狂——他不再是個已經老朽的中年人。

  他感到自己充滿了激情——一種久違的、全新的,還帶著補償性質的激情,仿佛生命都是全新的。

  他的世界都變得明亮起來——是她把他從那灰暗的生活裡拯救了出來,對她,他滿懷了感激和依戀。

  可是惠竹呢?他難以面對她,一切的過錯都不是她的。他只是覺得窒息了,在他自己營造的世界裡,他感到窒息了,他想偷空呼吸點新鮮的空氣,或者根本就想逃了?他不知道。但是,面對惠竹,他不能不覺得愧疚。

  但他也不承認自己錯了,他只站在那裡,不知道是應該安慰哭泣的惠竹,還是安慰難堪的自己。

  他的沉默激怒了惠竹,惠竹克制著、克制著,終於爆發了。

  惠竹壓低了自己的嗓門(她始終是個好面子的人),低沉地、歇斯底里地罵著他。

  父親的爭辯十分勉強,後來索性不說話了,坐在沙發的另一端,用手使勁地摩挲自己的頭髮,深深地歎氣。

  偷偷觀望的笛子徹底絕望了。

  笛子跑上了閣樓,她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裡。父親和母親一手搭起她生活的大廈,建起她小小的世界——此刻她深切地意識到了這一點,可是,她分明看著這個大廈搖搖欲墜,這個世界也是令人絕望地裂了縫隙。那縫隙是黑而深的,深深地長進了心裡,是那種支離破碎的疼痛。

  笛子坐在地板上哭泣,看見腳上的粉紅色兔子還在那樣傻笑著。她揪著兔子的耳朵,一點一點地使勁揪著,然後又絞緊了自己的手指,使勁地絞,絞得那手指也是青白的,沒有了血色。

  本能地,笛子想到了秧秧,秧秧的力量一定是強大的,笛子願意這樣想,秧秧已經是個大女孩,是比她更能解決問題的大女孩。

  笛子緩緩地下樓,站在樓梯上,看到父母親還在爭吵。母親用低低的聲音嘶啞地說到了桃子的母親,一個喜歡嚼舌頭的女人,還提到一個女人的名字,母親說她是個狐狸精……笛子使勁抓著欄杆,一步一步慢慢地走——怎麼也走不快。

  她慢慢地走過他們的身旁,覺得十分悲傷——他們都沒有發現她,只用了跟平時不一樣的口氣和表情,壓低了嗓門嘶啞地譴責和辯解。

  在笛子看來,這和天塌下來又有什麼區別呢?

  笛子跑出去,以很快的速度一路跑著,只覺得雨幕淒涼得很,蕭條得很,世界也都空曠了,只剩了她的憂傷無盡地膨脹著,讓整個世界都鋪滿了她的悲涼。

  旁邊不時地有人走過,驚訝地看她。她沒有察覺,只抹著眼淚,紅著眼睛很快地跑,慌張得很。

  在秧秧的宿舍裡沒有找到秧秧,秧秧現在很忙。

  她只好在宿舍裡打傳呼。撥了號碼,她拿著話筒流著眼淚,腳不停地踏著,因為心裡面覺得緊急,就不能隨意地放鬆下來。

  傳呼打了,她就站在那裡。有女生拉來板凳,有些驚訝地偷眼觀察笛子的臉。笛子並不坐那板凳——那樣焦急的心情怎樣坐得下去?笛子還是那樣焦急地踏著,嘴裡不時地粗喘一下,覺得不堪重負。

  秧秧沒有回電話。

  笛子等不急了,使勁地踏了踏腳就跑了,覺得還是回去安心一點,守著他們,才安心一點。

  穿過夜晚陰冷的空氣和紛飛的細雨,笛子又站在了自己家的院子裡。院子裡有母親種的梔子花和玫瑰,還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花卉和一個葡萄架,但都枯了,只剩了角落裡的一株臘梅還開著黃色的小花,那花在灰塵和雨裡也蕭瑟得很。

  笛子慢慢地向亮著燈的客廳走去,門是虛掩的,笛子輕輕地推開門,希望自己能看到好轉的一切。渾濁的燈光從門洞裡瀉了出來,笛子看到母親還是坐在沙發上,一隻手無力地搭在扶手上,向下低垂著,蒼白的、已經有些粗糙的手指絕望地向下低垂著,母親低著頭,用另一隻手撐著額頭,壓抑地哭泣,燙過的頭髮從約束它們的夾子裡跑了出來,淩亂地散著,在迷茫的燈光下,發出霧一樣迷茫的光澤。沙發的另一頭坐著父親,懊惱沮喪地使勁搓著自己的手,他也沒有發現在門影裡站著的笛子。

  笛子退了出去,只是覺得渾身乏力,繼而像個大人一樣,深深歎氣。

  在葡萄架下,笛子頹然地坐了下去,她坐在冷濕的地上,抱著膝蓋無助地哭泣。既然他們都不在意她,那她又何必心疼自己呢?

  許久,房門再一次打開,笛子看見站在燈光下的父親,這個已經有些變老,卻依然不失高大英俊的男人。

  父親看見了在雨中泥地上坐著的笛子。她突然覺得些許的欣慰,她感覺到了寒冷,她知道他看見了她滴著水的頭髮,她知道自己的樣子狼狽。而他終於看到了,他終於看到他們的女兒因為他們的爭吵,把自己放在了一個這樣的處境裡。

  他們就真的忍心?

  笛子看著疾步上前的父親,露出了那樣倔強的神情。

  父親一把把笛子抱了起來,在溫暖的手掌中,笛子的委屈是氾濫的汪洋,衝破喉嚨,號啕而出。

  秧秧來找笛子時,笛子正望著講臺上唾沫星子飛濺的女老師發呆。

  秧秧趴在窗臺上,讓自己躲避在牆的側面,老師不能發現的位置,看老師轉頭在黑板上書寫的時候,就把胳膊伸了進去,撥拉跟前那個胖乎乎的男孩,然後指著笛子使勁地努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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