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子 > 玫瑰花精 | 上頁 下頁


  秧秧不以為然地笑笑,從自己的書包裡掏出一包香煙。這在笛子這裡已經不是什麼秘密。在笛子看來,吸煙是危險的,帶著一種張揚的自我放逐的意味,一種體驗危險的希望,是踏進冒險旅程的第一步。

  在秧秧看來,又何嘗不是這樣。但秧秧是不願意承認這一點的,她更願意認為自己生來就是會吸煙的,她那刻意學來的叼煙的姿勢,也是與生俱來的,她與生俱來就是一個不一樣的女子,一個風格明顯的女子,一個氣質獨特的女子。

  並且,女藝術家似乎都是應該吸煙的。而秧秧對自己的人生,已經有了明確的目的,那就是做一個美麗的女性藝術家。

  藝術家符合她的想像,特別、敏感、氣質飄忽詭異,並且感情豐富。但十分重要的一點是,得是漂亮的,那才能成為眾人的焦點,才會站在被注目的喧鬧位置——秧秧是害怕寂寞的。

  秧秧執著地朝著自己的方向邁進,包括學習瀟灑的吸煙姿勢。

  秧秧淺淺地夾著香煙——那姿勢還不是十分嫺熟。

  秧秧用新近常採用的不以為然的語氣說:「什麼叫壞?不過是和別人的思維和行為方式有點不一樣罷了。」

  笛子想說點什麼,但發現自己什麼也說不出來。秧秧在她眼裡,已經是個思想成熟的大人,她只有仰視她的份。

  「很多東西都是會來的,笛子,許多事情都會發生。」說完,秧秧就把得意和曖昧的笑容留在了臉上,側著臉,看閣樓窗戶外面婆娑的樹影。

  秧秧美好的側面輪廓就清晰地呈現在笛子的眼前,秧秧的臉又脫了一些奶氣,長得嫵媚了許多,有些凹陷的大眼漆黑明亮,挺拔的鼻樑,輪廓分明的嘴唇,一張有著柔軟線條的鴨蛋臉,在笛子眼裡,秧秧的美無人能及。

  「你們班的男同學肯定會追你的,附中的學生已經很膽大,聽說還有在學校外面租房同居的呢。」笛子把手攏在嘴邊,更低聲地說,表情裡有著十分的恐懼。但她看見秧秧臉上的表情,熠熠生輝。十一歲的笛子,以為接吻就有可能導致懷孕的笛子,當然不明白,十五歲的秧秧是怎樣期待著快速地成長,怎樣迫切地期待著關於成長的一切。

  秧秧站起來,為了不讓樓下的父母聽到聲音,她光了腳走到窗戶邊,把叼著煙的手很有風景地搭在窗框上,很無聊的樣子,搖晃著自己的身體,然後頭低著轉過身來,看著笛子神秘地笑,眼睛裡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輝,像初長成的小獸,目光單純而放肆,並且十分貪婪。

  笛子被笑得不安起來,她拉開被子,穿著和姐姐一樣的白色睡袍,光著腳走到姐姐身邊。那目光射得她不敢看秧秧,只看著窗外的樹影和遠處星星點點的燈光,然後再回了頭看秧秧。秧秧還是那樣神秘地笑著,身體一晃一晃的,很無聊的樣子。

  看著笛子映在月光下的臉,秧秧突然興奮地跑到角落裡拿了父親的一個空畫框,放在笛子前面,讓笛子用手扶了,自己退後,笑著說:「笛子!你看!你就是我畫的一幅油畫,畫名就叫《月光下的笛子》!」

  笛子笑起來,兩個人的聲音都壓得低低的,怕樓下的父親和母親聽見。笛子也跑過去,要秧秧扶著畫框,要看看畫框裡的秧秧是什麼樣子的。

  秧秧卻把畫框放下,跳上了窗臺,坐在那裡,然後把笛子也拉了上去。笛子用手撐著窗臺,快樂地搖晃自己的雙腳。樓下是家裡的院子,院子裡的梔子花開了,花香清幽地飄了上來。關於那個夏天的記憶,就這樣溢滿了梔子花的香味。

  一種本能的以為,不需要以為的以為,這味道,是永遠不會改變的味道。

  在事情沒有發生之前,我們都不願意相信,我們生活的狀態還能以另外的一種方式存在——以一種我們完全陌生的方式。

  那是冬天裡的一個綿雨天。

  這個城市冬天不會下雪,卻時常彌漫著陰鬱的綿雨。

  連綿的細雨一直這樣落著,沒完沒了,城市裡所有的一切都被這雨浸泡了,發酵了,生出一股潮濕黴爛的氣味。天空永遠是灰白的,泛著有些陳舊的黃,低低地壓在頭頂,抑鬱得很。不遠處電廠的大煙囪裡,緩緩升騰著粗大的黑霧,緩緩爬上了天空,積聚在那裡,久久不會散去。

  到處都是濕漉漉的,到處都是那股潮濕腐爛的氣味,還陰冷得很。

  笛子把自己的臉藏在秧秧送給她的藍色橫條大圍巾裡,只露了眼睛,在路邊擁擠的小攤位之間,擠著向前移動。

  不過五點多鐘,天已經要黑了,笛子穿梭在人群中,不停地看四周的一切。賣廉價襪子和廉價內衣的攤兒密密地排列著,和菜攤、水果攤擠在一起。攤販們把裂了口的手插在口袋裡,和在附近租房的學生激烈地討價還價,嘴裡噴出的唾沫星子和白霧,很快地融合在那潮濕的空氣裡。

  笛子喜歡看那些美院的學生,他們已經融進了那潮濕腐爛的環境裡,成為裡面閃著微光的一點。在冬天,男生大都顯得十分邋遢,長長的發,發硬了的牛仔褲和牛仔衣,沾著雨水和泥點的笨重靴子,通常都有一張模糊不清的臉。女生們愛穿著那些年流行的方格短裙,或是燈芯絨的能把手插進兜裡的大擺裙,有些冷,但還清爽。

  笛子曾經在這些人裡面發現過秧秧,她和那個叫劉蕭的漂亮男孩一起,令人驚訝地像大人一樣相擁著從人群中穿過。

  進了校園,眼前冷清了許多,林蔭道兩側的樹木都枯了,苗圃裡的花也大都枯了。有三三兩兩的學生經過。

  遠遠的,笛子就看見章一牧的父親急衝衝地走了過來。這些年他老了很多,並且越來越邋遢,頭髮長而淩亂,少見陽光的臉異常蒼白,並且帶著病人一樣的菜色。他穿得少,一件土灰色的開衫毛衣裡臃腫地參差不齊地擠著幾件毛衣,袖口上吊著一截朽了的線頭,下擺處露出裡面有些發黑的襯衫,一條膝蓋拱起老高的燈芯絨褲子在風裡面有些虛張地前後搖擺。他把手插在褲兜裡,身體前傾地疾步走著,那長長的發就在頭上有節奏地抖動——頹靡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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