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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第十章

  我一直睡了十幾個小時,這麼多年來我從沒睡得如此安穩過,睡得如此香甜過,醒過來的時候我連頸椎都睡得僵了,天色已經黃昏,映在屋子裡已經是夕陽了。我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也許是在做夢,也許並不是在做夢,可是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我恍惚了很久才起床,小心地推開門。蕭山坐在外邊的客廳裡看電腦,他獨自坐在偌大的屋子中央,夕陽勾勒出他的身影,那樣清晰而遙遠的輪廓,我所熟知的每一個飽滿的曲線,他就像從來不曾離開過我的生活。可是他在看著電腦的螢幕,我心裡猛然一沉,昨天發生的一切瞬息間湧上來,像是黑沉沉的海,一浪高過一浪,鋪天蓋地地朝我壓過來,把我壓在那些海水底下,永世不得超生。我一度又想要垮下去,我想我要不要奪路而逃,蕭山已經抬起頭看到了我,他的臉色很安詳,令我覺得有種平安無事的錯覺。我走過去後只覺得松了口氣,原來他並沒有上網,只是玩著遊戲。我知道自己太自欺,他遲早會知道一切,可是我現在什麼都不願意去想,如果這是飲鴆止渴,那就讓我死吧,反正我早就不應該活了。如果蕭山知道,而我只是把頭埋在沙子裡,情願他永遠也不會知道。

  他放下滑鼠,問我:「餓不餓?想吃什麼?」

  「我想吃面。」

  「我去給你煮。」

  我一陣恍惚,時間與空間都重疊得令我覺得茫然,老式房子那樣熟悉又那樣陌生,就像我們不曾離開過。廚房裡十分安靜,鍋裡的水漸漸沸了,蕭山低頭切著番茄:「前陣子我在這裡住了幾天,所以冰箱裡還有菜。」

  我沒有告訴他,我曾一直尋到這裡來,可是我沒有找到他。

  他煮的面很好吃,放了很多的番茄和牛肉醬,我吃了很大一碗。

  蕭山不讓我洗碗,他系著圍裙,站在水槽前一會兒就洗完了,然後將碗都放入架上晾乾,最後擦淨了手解下圍裙。我從來沒見過這樣子的蕭山,像個居家的男人,而不是從前那個與我一起爭執番茄炒蛋到底該怎麼做的男生了。

  屋子裡靜悄悄的,這麼多年來,我從來不曾覺得如此寧靜。

  吃過飯我們一起看電視,新聞還是老一套,領導人接見了誰,召開了什麼會議,蕭山沒有對我說什麼話,也沒有追問我什麼。

  也許是白天睡了一整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好。我做了夢,夢到那間公寓。走廊很遠很長,我一直走了很久,那是我第一次到那麼豪華的公寓,比起來,我們學校所謂的星級賓館簡直遜色得多。

  公寓裡的裝修很典雅,茶几上有點心和紅茶,正是下午茶的時間。

  一隻手持著茶壺,茶水涓涓地注入杯中,那杯茶很香,有一種特別的香氣,讓人昏昏沉沉。他的袖口有精巧的白金袖口,是小小的高爾夫球,銀亮的光線在燈下一閃,他的臉也是忽閃忽閃的,讓我看不清楚。

  冰涼的手指拂在我的臉上,這樣突兀的舉動令我想要躲閃,可是昏昏沉沉,四肢百骸的力氣似乎都被抽走了。我嚇得要尖聲大叫,可是聲音啞在喉嚨裡,我想掙扎,卻沒力氣,殘存的神智似乎也在漸漸消失,我喃喃想說什麼,身子一輕卻被人抱起來。

  終於還是痛得叫出聲,有人伸手按住我的嘴,那個人身上有一種淡淡的味道,那種味道一浸潤在黑暗裡,熟悉的仿佛似曾相識。

  那種淡淡的香氣若有似無,令我覺得作嘔,神智漸漸恢復,黑暗中的眼睛仿佛幽暗,令我驚恐萬狀,尖叫著想要逃脫什麼。

  我被人搖醒,頂燈是並不刺眼的暈黃,蕭山正扶著我的肩,叫著我的名字,是蕭山。我猶帶著哽咽,緊緊抱住他的手臂,只希望他從來不曾離開我,一切只是噩夢,我做了個噩夢而已,等我醒來,會知道這三年統統是噩夢。

  蕭山卻沒有動,過了還一會兒他才問:「你做夢了?」

  他睡在隔壁,顯然是匆忙套上的T恤,連外套都沒有穿。他的氣息非常乾淨,幾乎只有淡淡的浴液的味道。夢裡的那種香氣仿佛毒蛇般漸漸遊入我的記憶,我忽然想起來那是什麼香氣——那是Tiffany男用香水的味道,那是莫紹謙——最近這幾十個小時發生的事情頓時回到我的腦海,我真的逃了,不顧一切地跟蕭山逃到這裡來,蕭山不知道我在逃避什麼,可是我自己知道。這不過是偏安一隅,他並不問我,他終於回來帶走我,他就在我身邊,可是又遠得我根本觸不到。

  我不知道現在的蕭山在想什麼,我抓著他,就像溺水的人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可是這是不道德的,不道德的事情我已經做過一次,面對蕭山,面對林姿嫻,我根本不應該再做一次。

  我終於放開手,喃喃地說:「我要走了。」

  他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我。

  我覺得自己又開始發抖,我逃到這裡來,只是苟且偷安,我命知道這一切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遲早有一天我不得不面對,蕭山這裡根本不應該有我的容身之地。我還是得回去,回去面對我自己應得的一切。我下床到處找我的外套,我不應該把蕭山拖進來,拖到這種濫汙的事情裡來。

  蕭山靜靜地看著我吃力地套上大衣,他終於開口,聲音似乎很平靜,仿佛帶著某種隱忍:「你還是想回到他身邊去?」

  我忽然就像是腿軟,再也站不住。原來他知道,原來一切他都知道。我往後退了一步,有些絕望地看著他,他的嘴角竟似有笑意:「以前我還一直以為你和幕振飛在談戀愛——其實網上的事過幾天就會安靜,我想你男朋友肯定不是個尋常人,他一定會想辦法平息這種議論,你不用太著急。」

  他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支箭,每一支都深深地朝我的心窩攢過來。我絕望地看著他,而他平靜地看著我,我看不清他眼中是什麼情緒,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待我的。鄙夷?不,他連鄙夷都吝嗇給我了。

  加入蕭山知道,我曾經一遍遍想過的那句話,又在心底冒了出來,假如蕭山知道我唯一的指望就是他。可是現在連他都對我灰心了,我不過是個道德敗壞的女生,愛慕虛榮破壞旁人的家庭,所以的人都知道我是為了錢,為了一個有錢男人的錢,所以出賣自己的靈魂和身體。

  我是罪有應得。

  我拉開門掉頭就沖了出去,樓道裡每一層的聲控燈紛紛亮了,我跌跌撞撞幾乎是腳不落地地走下去,每一級樓梯都在我腳下磕磕絆絆,我竟然沒有摔倒。我推開樓門,它反彈著關上,發出「砰」的巨響砸碎我身後的夜色。我奔跑在沉寂的黑暗裡,漫無目的像只無頭的蒼蠅,所有的樓房都一模一樣,我在它們中間穿梭來去。我認不得路,這裡像個偌大的迷宮,我撞來撞去,像蒼蠅撞在透明的玻璃上,一次次又被擋回來,我根本找不著出路。我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而我只顧著拼命往前跑,愛我的那個男生早就走了,他轉身離開了我,然後把我獨自一人拋棄在那黑暗的世界裡。

  有人猝然從後面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拼命掙扎,蕭山的力氣很大,我掙不開他。我狠狠咬在它的手背上,他卻沒有縮手,而是用另一隻手扣住了我的臉,就那樣吻上來。

  所有的天地都在旋轉,我發抖地癱在他的懷裡,唇齒相接的那一刹那我幾乎昏了過去,他的溫暖氣息像電流一般麻痹著我的四肢。他抱住了我,帶著一種蠻力般親吻著我。他狠狠咬痛了我,我哭了,因為我沒有辦法忘記,忘記他,忘記當年就是在這裡,那個酸甜如昔的初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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