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千山暮雪 | 上頁 下頁
二一


  我沒躲過去的人是林姿嫻,我不知道她怎麼打聽到我的電話號碼,也許是上次吃羊肉時我自己曾多嘴告訴過她。上次我說了太多的話,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記不住我說了些什麼,就記得自己滔滔不絕講個沒完,似乎怕一旦停下來,就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

  事實是可怕的事如果真的要來,擋也擋不住。

  我在寢室裡磨蹭了半天,又換衣服又梳頭發,眼睜睜挨到不能再磨蹭下去了,才抓起包包下樓,去見林姿嫻。

  林姿嫻將我約在西門外的一家咖啡店,說是咖啡店,因為主要做學生生意,主要還是賣甜品和飲品,價格都不貴。我叫了珍珠奶茶,林姿嫻則要了綠茶。服務員把飲料一端上來,我就本能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奶茶,然後下意識咬住奶茶的那根管子,說實話我情緒一緊張就愛咬東西,比如咬杯子或者咬飲料管,莫紹謙糾正了很多次但我改不過來,一緊張我仍然犯這老毛病。

  這家店我還是第一次來,店不大但音樂很輕柔,這種地方很適合談話。林姿嫻在電話裡說想和我談談,但我壓根不知道她要和我談什麼。

  今天的太陽很好,從大玻璃窗子裡透進來,正好斜照著她面前那只剔透的玻璃杯,裡面浮浮沉沉,是鮮翠的茶葉,慢慢在水中舒展開來。初冬柔和的陽光也映在她的臉上,我覺得她似乎沒睡好,因為連她那雙好看的杏仁眼似乎也是微腫的。我正看得出神,她忽然對我笑了笑,從包裡拿出煙盒,熟練地彈出一支,問我:「抽煙嗎?」

  我被她這舉動嚇了一大跳,在我印象裡整個高中時代她一直是淑女,系出名門,循規蹈矩,怎麼也沒有抽煙這種惡習。我本能地搖了搖頭,她已經嫺熟地拿出打火機點上,對我說:「大一那年學會的,然後就戒不了了。」她頓了頓,對著我莞爾一笑,「很多事一旦開始,就再也戒不了了。」

  我看著吞雲吐霧的她,只覺得陌生又遙遠,隔著淡淡的青白煙霧,她脂粉未施的臉龐一如從前光潔飽滿。讓我想起高中時光,那時候我們還坐在教室裡,每天沒心沒肺地應付著老師,應付著考試,有大把大把的青春可以揮霍——而如今,青春已經是手中沙,越是試圖握緊越失去得快。

  她終於開口,仍舊是那副淡淡的口氣,卻狠狠將煙蒂按熄在煙灰缸裡:「童雪,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我問:「什麼事?」

  冬季淡淡的陽光下,她濃密的長睫卻像夏日雨後池塘邊紛繁的蜻蜓,棲息著雲影天光,紛亂得讓人看不懂。她說:「蕭山的姥姥上星期過世了。」

  我忍不住「啊」了一聲,那位慈祥的老人,上次蕭山說姥姥在住院,我還一直想去看望姥姥,因為她一直對我很好,可是我卻畏首畏尾怕再見到蕭山,終究沒有敢去。

  「你知道他父母長期在國外,姥姥的事對他打擊很大。他請了三天喪假,原本早就應該回來上課了,可是他沒回來。沒人知道他在哪兒。他的電話關機,沒有回宿舍,沒有回家,我找不到他,所有的人都找不到他。」

  我喃喃地說:「我沒有見過他。」

  「我知道。」林姿嫻黝黑深沉的大眼睛看著我,「只是我已經沒有辦法了,能找的地方我已經全都找過了,但就是找不到他。我很擔心再曠課的話系裡就瞞不住了,我不想因為這事給他的前途帶來什麼麻煩,你如果能見到他,能不能勸勸他。」

  我有些惘然地看著林姿嫻,一貫心高氣傲的她肯來對我說這些話,一定是真的絕望。

  她找不到他,可是我到哪裡去找蕭山,自從他離開我,我就再沒辦法把他找回來。

  下午的時候沒有課,我陪著林姿嫻又去找了幾個地方,打電話給蕭山考到外地去的幾個要好同學,蕭山也沒有和他們聯絡過。我們甚至還去了高中時的母校,那個我以為自己一輩子也不會再踏入的地方。學生們正好放學,偌大的操場上有不少人冒著寒風在打籃球。聽著熟悉的籃球「砰砰」落地聲,我和林姿嫻站在操場旁,悵然若失地看著那些英姿勃發的少年。

  一無所獲,從中學出來天已經快黑了。我又累又餓,而林姿嫻卻顯得十分平靜,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失望:「先回去吧,我再想想他到底可能去哪裡。如果你想到了,就給我打電話。」

  我獨自搭地鐵回學校去,剛出地鐵站,忽然發現下雪了。寒風卷著細小的雪片,吹在人臉上仿佛刀割一般。晶瑩細碎的雪花在橙色的路燈下,似乎一片紛揚零亂的花。

  記得和蕭山分手,也是這樣的一個陰冷的傍晚,天氣陰沉沉的似要下雪。

  我還記得那時天已經快黑了,他穿著校服,遠遠就可以看到他頎長的身影立在花壇前。舅舅家是老式的社區,花壇裡原本種著常青樹,暮色漸起,隱隱望去像低矮青灰的藩籬,而他就站在這藩籬前,我低著頭把手插在兜裡。因為下來得匆忙,連手套也忘了戴,十根指頭在兜裡仍舊是冰涼冰涼的。我不知道他要說什麼,從好幾天前開始,我們兩個就已經陷入這種奇怪的僵局,我不肯對他說話,他也對我若即若離。零零碎碎,樣樣都讓我覺得很難過。這種難過是無處傾訴的,夾雜在複雜微妙的情緒裡。我想媽媽,我想如果我有家,我會好過很多。可是我處了下風,因為我沒有家,我只有他,他明明知道。我和他在暮色裡站了一會兒,我很怕舅舅快要回來了,要是讓舅舅或者舅媽看到我和一個男生站在這裡,那我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所以我說:「我要上去了。」

  「你就是生氣我答應和林姿嫻一起辦英文校報?」

  他一開口的語氣就讓我的心頓時涼了半截,他根本不明白……我忽然又有掉頭就走的衝動——很久前曾經做過的一道語文練習題,題目我都忘了是什麼,是關於《紅樓夢》裡一段,下面有四個選項,其中有一項答案是:「這段文字說明寶玉和黛玉性格不合,從根本上造成了寶黛戀愛的悲劇。」

  當時我第一個就將它排除了,還覺得這是什麼選項啊,簡直是可笑。寶黛怎麼可能性格不和?他們心心相印,他們的愛情悲劇應該是萬惡的封建體制導致的——誰知道標準答案竟然真是這個性格不合,讓我震驚又意外。

  可是唯一能讓林妹妹吐血焚稿的,只有寶玉。

  他太懂得她,他又太不懂她。

  我勉強裝出鎮定的樣子:「你和林姿嫻辦報紙關我什麼事,我為什麼要生氣?」

  「你這不是生氣是什麼?」他反倒咄咄逼人,「你為什麼對我連最基本的信任都沒有?」

  我遠遠看著他,他眉峰微蹙,顯然是生氣我的無理取鬧,在他心裡我就是無理取鬧。他明明知道我很忌憚他和林姿嫻的關係,因為我惶恐,我害怕——太多的人將他們視作金童玉女的一對兒,而我是無意間攀上王子的灰姑娘,時時擔憂王子會看上真正的公主。我忽然有點心灰意冷了:「隨便你和誰辦報,和誰交往,反正都跟我沒關係。」

  他似乎被我這句話噎了一下,過了沒幾秒,他就冷笑:「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他這種陰陽怪氣的樣子我最受不了,我被他噎得口不擇言,我說:「我想什麼也跟你沒關係。」他滿不在乎地說:「既然這樣不如分手吧。」

  我的心裡似乎被針刺得一跳,仿佛沒有聽清楚他說了句什麼,以前我們也鬧過幾次彆扭,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沒有想過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我抿緊了嘴唇也咬緊了牙齒,防止它們發出顫抖的聲音,臉上卻若無其事。我一度以為我有了他就有了全世界,可是現在全世界都將我摒棄了。自尊和本能一瞬間就回來了,我聽到我自己的聲音清楚而尖銳:「那就分手吧。」

  他轉身就走了,毫不留戀地大步走遠,我看著他的背影漸漸遠去,冷到全身發抖。

  很多次我做夢夢到這個黃昏,夢到他的這個轉身,我在夢裡一次次哭醒,可就沒有勇氣追上去拉住他,告訴他我不要和他分手。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這世上註定有一個人,雖然他屬於你的時光很短很少,但你如果想要忘記他,已經需要用盡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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