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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你幹嗎要想得那麼可怕,」我其實是覺得她那句「也不知道哪天就掛了」很刺耳,即使我們是那麼想要哥哥平安無事,也不該這麼說,我深呼吸了一下,「我覺得是好事。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應該希望陳醫生活著。只要他活著,哥哥就也能活著了。至於他撞人的前因後果……」

  「鄭南音,」她盯著我,「我可以理解成,你是在胳膊肘朝外拐麼?」

  「我的意思是說,現在陳醫生活著,我們最初的目的就可以達到了不對嗎?我不想看著你總在那個護士面前碰釘子,現在我們用不著了啊!」

  我覺得她的話開始刺耳了,然後就非常沒有氣度地給了回應。

  「你忘了江薏說過什麼嗎?」她的語調出人意料的寧靜,「是,最初大家都想要西決能不被判死刑,然後希望能儘量少坐兩年牢,可是我還覺得有一件事情很重要,就是江薏的,我們得去說給所有人聽,西決是個好人。你覺得這是沒用的事情麼?」

  「不對,江薏姐的意思不是這樣的。」我突然覺得這件事情是必須要爭辯清楚的,「最開始我們是覺得陳醫生一定會死,所以江薏姐才會想辦法要去做那個節目,要去跟所有人宣傳這個事情。是為了盡可能地想辦法救哥哥—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既然我們最初希望的事情已經可以達成了,你幹嗎還要那麼強求別人都覺得哥哥是好人呢?」

  「因為這就是西決曾經最在乎的事兒!」她千脆把安全帶解開了,這樣便於轉過身來對著我的臉控訴我。可她居然說「曾經」,就好像哥哥已經死了。這讓我突然間很難過。經死了。這讓我突然間很難過。

  「有什麼意義嗎?」我說,「你別忘了我們現在其實也需要這間醫院的,需要他們盡力地把陳醫生治好,陳醫生要是能活下來並且盡可能地恢復,哥哥的罪責才能輕一點,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啊。」

  「你居然好意思說這種話?」她瞪大了眼睛,開始把連日來所有的怨氣都發洩給我,「我要讓所有的人包括法官知道西決跟那些殺人犯是不一樣的。西決是一時衝動,他是最好的老師,他為了一個學生做了那麼多可是這個學生就被那間明顯有責任的醫院耽誤了病情……這本來就是事實,我沒有歪曲,西決自己的個性他不可能為自己辯解任何一句,那這件事就只有我們來做,你大小姐要是覺得這很讓你丟面子讓你費事的話,不用你加入我們!」

  「可是姐,殺人就是殺人,就算是再好的人,殺人也還是殺人,我們不翻要那麼多人的同情,反正我們不管怎樣都站在哥哥這邊,可是你不能要求所有的人都像我們一樣站在哥哥這邊,這本身不可能而且其實也是不對的。」

  她重重地吐出一口氣,把臉轉回去面對著方向盤,她清晰地說:「你給我下車。」

  ——這也是她的習慣,是她在車裡跟人吵架時候的撒手銅。這總能讓我想起小時候,她發脾氣的時候就從我手裡奪走那本我正在翻的圖畫書:「還給我,這是我的。」——那原本是她童年時候的讀物,後來大媽送給了我—其實,都是一樣的意思。

  我一句話也沒再多說,打開門走到外面冬天的清晨裡。

  姐姐的車就那麼爽快地離去了。我踩在斑馬線上,覺得似乎有什麼東西不對,可是周圍並沒有車輛的喇叭聲來提醒我。早餐攤位的攤主們剛剛開始他們的一天了,準確地說,馬上就要開始。他們每夭都起得這麼早,生活對他們來講是艱辛的,可是,他們的家裡沒有殺人犯。我問自己現在要去什麼地方,但是我最終只是挪到了人行道上,緩緩地在兩個早餐的小攤位之間蹲了下來。賣豆漿的攤主是個看上去跟我媽媽差不多大的阿姨,她問我:「小姑娘你不舒服嗎?」我說:「沒有。」我敢說我是平靜和微笑地跟她說「沒有」的。因為我覺得,我已經沒有資格浪費任何一個陌生人給我的善意了。

  我抱住了自己的膝蓋。早晨很冷的,天色還是灰藍的,沒有亮透。我可以在片刻之後把眼淚在外套的袖子上抹幹,這樣也許能若無其事地站起來了。我現在需要知道我所有的努力其實都是有意義的,儘管這意義也許非常卑微——只夠讓我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手機在口袋裡振動了——這次不是幻覺,是真的。螢幕上綠色的光芒照亮了我衣服和膝蓋之間倉促湊成的小黑夜,「蘇遠智」那三個漢字帶著棱角,劃著我的喉嚨和胃壁。我沒打開短信,閉上眼睛把手機放回了兜裡。對不起。在真正折磨人的「對不起」的感覺來糾纏我之前,就讓我先在心裡把這三個字背誦一次吧。對不起,我暫時沒有力氣真正覺得「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我終究會被真正的「對不起」折磨得夜不能寐但是這依然是沒有用的;對不起,也許我會躲避在「對不起」裡面讓自己因為疼痛而清晰地體會到自己存在著;對不起,但是那種存在感卻依然不能讓我假裝神明看得見我。就讓所有「對不起」晚點再來捉我歸案可以麼,我不是不認罪,我只是想在認罪之前和自己待一會兒,然後喝一杯熱豆漿。

  「鄭南音小朋友,你怎麼還在這兒?」這個聲音簡直是個噩夢。但是我很高興,我還記得把眼淚抹掉再抬起頭來看他。

  「別理我。」我靜靜地說。其實我心裡已經在咬牙切齒了,但是我卻沒有了咬牙切齒地說話的勇氣。

  「你不是跟你姐姐走了嗎?」難得地,他說話的時候不再笑。

  「我下車來買豆漿……」我不信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他對著我很自然地伸出了右手:「我請你。」我自己站了起來,但是在我站起來的那一瞬間,他走過來牽住了我的手。

  然後他跟那個善良的賣豆漿的阿姨說:「兩杯熱的,帶走,一杯加糖。」

  阿姨用戴厚厚的手套的手給我們裝了兩杯,神秘地笑笑說:「鬧彆扭了,就是該和好嘛。人家一個女孩子,這麼冷的天氣……」

  趁著他要付錢的時候,我把手掙脫了出來,名正言順地把豆漿拿到那只他碰觸過的手裡。

  我們坐在醫院底層的掛號大廳裡面,把兩杯豆漿喝完。外面似乎快要出太陽了,至少這間掛號大廳裡的人們又開始了正常的熙熙攘攘。他早就把那個空杯子捏在手裡當玩具一樣虐待著,我絕望地看著我的杯子一點一點地見底。隨著絕望加深,我心裡卻漸漸地堆起來積雪一般深重的平靜。我們沒有開口說話,誰都沒有。

  後來他低聲說:「要是你還沒喝夠,我就再出去給你買一杯。別一直咬吸管了,看著真淒涼,跟饑荒地區的兒童一樣。」

  我問:「陳醫生是什麼剛候醒來的?」

  他說:「昨天晚上。快要淩晨了。」

  我們就像兩個非常成熟的人那樣,不約而同地把我們之間的問題和煩惱放在一邊,談論起更重要的事情。低聲地交流著陳醫生的身體狀況,和他脫離生命危險的可能性。——這種平衡穩重的局面自然是裝出來的,可是,我們也必須如此,因為擺在面前的,的確有比「我們接過吻」更嚴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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