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音 | 上頁 下頁
七十二


  她說:「好。謝謝南音。」

  我恨這個時時刻刻,萬事萬物都要講條件的世界。

  十二月,臻臻似乎好起來了。雖然她還是不講話的,可是我能明顯感覺到,她的眼睛裡有了些算得上是「神情」的東西。有的時候,她說話,她會抬起眼睛來靜靜地看看我。她依然需要每天準時到陳醫生的病房裡來,不過,現在會帶來她的娃娃,有時候還帶著一個魔方——聽說這是好現象,表示她的注意力已經在轉移了。是陳迎南這麼說的。

  每天上午我都會去那裡待兩個小時,曾經我會試著把她帶到花園裡,在陽光下面進行我們的故事。現在天冷了,索性就不去戶外。我也真的漸漸習慣了那個像道具一樣沉睡的陳醫生。我會在八點左右過去,那時候護士對他的第一輪檢視已經完成,大約兩個小時以後我就會離開,往往十點左右的時候,就又要有人進來看他了。臻臻沉默不語,倍守著我會到來這個秘密。

  所以每天從醫院走出來,都會覺得還有很長的一天像個性情溫和的債主一樣,在醫院的大門外等候我。我得變成一個臉皮越來越厚的人,才能應付它們。

  雖然現在只有律師才可以見到哥哥,但是我們已經可以寫信給他了。我每隔兩三天就會寫一封,但是我不會去告訴哥哥家裡發生了什麼,我身上發生了什麼,那些都沒什麼值得說的。我只是告訴哥哥臻臻現在在慢慢好轉,我在給她講故事。我們的《外星小孩和小熊和小仙女》一直都在進行著,那片紅色荒原上沒有四季。

  我告訴哥哥我為什麼要編這個故事給臻臻。最初,我原本想去書店裡買小孩子看的圖畫書,可是不知道該買哪本。於是這個故事就開了頭,既然開了頭我就想把它講完,只有這樣我才會覺得我在做一件有希望的事情,我說這樣我就可以活下去了。但是我想了想,又把那句「我就可以活下去」用塗改液塗掉了,我怕哥哥看了會難過。

  我在凝結了的塗改液上面,費力地打算告訴哥哥另外一件事,我剛剛去買了一件新的冬天穿的厚外套,是橙色的。很好看。不過我沒說,試衣服的時候我對著鏡子問自己:我現在還可以理直氣壯地覺得自己漂亮嗎?其實理論上講沒有什麼不可以,但是我似乎做不到了。

  有一天我沒有聽見鬧鐘的聲音,所以到達醫院的時候已經快要十一點。天氣陰沉,我看見那個叫陳迦南的人帶著臻臻在花園裡坐著。準確地說,是他一個人坐著。臻臻穿著一身滑雪衣,蹲在地上彈彈珠。露在外面的小手被凍得紅紅的,可是她好像不在乎。

  「你居然能堅持這麼久。」他看著我笑。

  我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因為我隱約覺得下邊不會有什麼好話。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接著說:「差不多就行了,別演上癮了。」

  「關你什麼事。」說完我就後悔了,但是總是這樣,我總是忘記他是「被害人家屬」,總是沒辦法在跟他說話的時候流露那種自知底氣不足的歉疚。

  「你真的以為你這麼做,她就能變好麼?連醫生都不知道現在要怎麼治療她。」他又是習慣性地挑起了眉毛,「她才五歲,你是覺得她真的能看懂你演的戲?她不可能因為突然受了刺激,心智也跟著長那麼快的。你電視劇看得太多了。」

  「我想跟她道歉,我知道這是沒用的,可是我說了,我想為她做點什麼,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事情了,你就算瞧不上也沒必要這麼說吧?」我知道我的聲音不知不覺抬高了,我也知道我的反駁是多麼可笑和無力。

  「她不需要你道歉。」他居然笑了,「她連你哥哥的道歉都不需要。不過我也沒別的意思,不管怎麼說,有人每天來跟這個小傢伙玩一下總歸不是壞事。但是要是有一天,你覺得膩了,沒必要堅持的。」

  「我不會覺得膩!」我覺得我自己受到了一種說不清的挑釁,在後來的日子裡我才明白,這個人總是能非常成功地激怒我,「你以為對我來說,每天看著她是件容易的事麼?但是我必須得這麼做,我也是為了我哥哥和我自己。」

  「你看,你承認了,你是為了你自己。」他笑得就像是牌局終了時的贏家。

  「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把你自己看得也太重了,殺人的人根本就不是你,被害人也不是你,你還覺得自己是女主角—你這個人自我膨脹得太過分了吧?」

  「我不跟你說了!」我咬牙切齒地倒抽了一口冷氣——不是比喻,龍城冬天的空氣是真的肅殺,我轉頭朝著醫院的大門走,可是卻又在想,要是我真的就這樣走了,不就算是被他說中了麼?他覺得這一切不過是我自己的遊戲,我不能讓他把我看扁了。

  「埃我忘了跟你說,」他對著我的背影窮追猛打,「我那天看見了你留在這兒的幾頁紙,這故事真的全是你自己編的麼?你編得還不錯呢。」

  我停下來,轉身看了看他的臉:「真的?」

  「沒見過你這麼虛榮的女人。」他的語氣簡直是輕鬆愉快的,「不至於吧,這麼一點點誇獎你都捨不得漏掉。」

  「你去死吧!」情急之下我也只想得起來這句特別低級的話。

  「你們家的人還真是暴力,」他滿臉的驚訝看上去完全是真誠的,「動不動就要人去死,還付諸行動……你們從小到底都在過什麼生活啊?你家其他的人也是這樣的麼?」

  我靜靜地看著他的臉,我覺得一切應該如此的。他是最有權利嘲弄我的人。對他來講,也許嘲弄還算是客氣跟仁慈的。而我,我已經沒有權利告訴他所有事,比如我腦子裡面不停振動的手機,比如我的一夜之間面目全非的媽媽,比如那種每天活在碎片裡甚至是碎片縫隙裡的困頓,比如開始猶豫著要離開我的蘇遠智,還比如—關於哥哥,那個被所有人疏離遺棄只有我和姐姐才更珍惜的哥哥。—所有的一切背後原本有那麼多的放棄和割捨,原本有那麼多錯綜複雜的爭鬥和糾纏,原本還有那麼多血淋淋的不得已……但是誰叫我屬於被判有罪的一方呢?罪人那邊的故事都是自欺欺人的詭辯和開脫。你痛徹心扉,在正義的人眼裡是不要臉;你不置可否,在正義的人眼裡,還是不要臉;你只能裝作無動於衷,反正在正義的人眼裡,你依然不要臉。

  昭昭,我現在只能想念你了。如果你已經不再介意這個世界的生硬和粗暴,請你和我同在,可以嗎?

  我盯著對面那張臉,看了一會兒,然後我說:「沒錯啊,我家的人就是這麼暴力,我家的人都是妖怪,我就是這麼長大的。可是你也別忘了,你哥哥是個多冷酷的人。他眼睜睜地看著人死,什麼同情也沒有,還要理所當然地嘲笑別人的同情心。我是不是也可以替昭昭問一句,你家的人向來這麼冷血麼?你們兄弟還真是挺像的。這種話我也會講—其實你哥哥不過是運氣好而已,不過是因為躺在那裡了,所以現在就成了什麼錯也沒有的被害人。」

  我轉身走開是因為我也不敢相信這話真的是我自己說的。昭昭你真的給我力量了麼?可是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我已經不知道要把力量用在哪裡了—所以我只好用來傷人。

  「喂,」他的聲音平和地在我身後響起來,「我承認我哥哥那個人是很冷血,不過你也可以學會吵架吵得精練一點,你只要說句『他活該』就好了,你看你用了多少形容,真不怎麼簡潔,你說對麼……」

  眼淚存在我的眼睛裡,我卻笑了。因為他這句話其實也很不簡潔,不過想說「對不起」而已,不也一樣浪費了這麼多形容麼?

  我在晚上多了一個習慣,把棉被的一部分緊緊抱在懷裡。慢慢地,不是被子暖和了我,而是我反過來暖和了它。我知道這是為什麼,通常我這麼做的時候,是想念蘇遠智了。不過我在要求自己減少主動打電話給他的次數,我知道,這是我小的時候,跟爸爸學的。那時候爸爸在戒煙,他說一上來全都戒掉也是不好的,會打破身體裡的迴圈平衡,媽媽就說他狡辯。爸爸說,從一天只抽五支開始,慢慢地三支,然後一支,最後就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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