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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媽媽你知道的,昭昭家裡已經沒有人了,她要是還有哪怕一個親人,哥哥當初也不會把她帶到咱們家來。哥哥也一定願意把她放在我們家的,我是在替哥哥做他想做的事情呀。」——昭昭,我心裡迴旋著一大片空蕩蕩的,寂靜的涼意。我居然在保護你。我必須要保護你。

  「我從現在起,當他死了。」媽媽使用著最普通的音量和語氣,把這句話講出來,「我說的是你哥哥,我當他死了。行不行?」她用力地深深吸一口氣,整間屋子在她這句話之後,變得異常安靜,似乎成了一片雪後初霏的原野,她必須傾聽著自己馬上就要結成霜的呼吸聲。

  「你這麼說可就過分了。」小叔激動得聲音都在發顫。爸爸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坐到了餐桌邊,和外婆兩個人對著,似乎完全和戰場無關,「你怎麼能這麼說呢……」小叔在著急的時候一向不擅長說理,只會翻來覆去地重複同一句話。

  「我怎麼就不能這麼說?」媽媽的神情像是在嘲笑小叔,「快要二十年了,我把他當成是我的孩子,可是他把我當成什麼?他要是真的把我當成他媽媽,他怎麼做得出這種事?他心裡但凡存著點顧及,怎麼能就為了一個學生去做那麼傷天害理的事?」她匆忙地笑了笑,「所以我現在懂了,我當他死了,可以吧?他被槍斃也好,你們替他把官司打下來保住他也好,都跟我沒有任何關係……」

  「他每件事都讓你順心滿意的時候,才是你的孩子;他犯了錯你就一筆勾銷不承認他,你好自私呢!」說這句話的時候,我下意識地把臉偏了一點點,準備好了迎接她扇過來的耳光。

  但是她只是盯著我,眼裡有水光在黑暗深處閃動。她說:「你也滾。」北北就在這個時候大哭了起來,不知是誰把她的絨布小海豚塞在她胸前的口袋裡,小海豚的腦袋沖著她的臉仰起來,一顆一顆地,接著她的眼淚。

  「媽媽,別當著北北大吼大叫的,你一定要讓北北像我小時候那樣,在大伯家裡尿褲子嗎?」

  她轉過身去,走到房間裡,重新關上了門。

  大媽把自己的包從沙發上拖過來,拿出來手機,一邊跟我說:「這樣,南南,今晚你把那個……那孩子叫什麼來著,先放到你姐姐那裡,我來打電話給她,這就跟她說……」

  昭昭,咱們走了。我從花盆的旁邊把骨灰盒抱了起來。昭昭,沒什麼大不了,對吧?會有地方去的。

  是蝦老闆來接我和大媽的,大媽說先把我送到姐姐那裡,然後他們倆再一起回家。蝦老闆拘謹地沖我笑了笑,就像得了大赦那樣把頭轉到方向盤那裡,留給我他頭髮稀疏的後腦勺。我總覺得,這輛小貨車裡有股新鮮蔬菜的味道。應該是錯覺。

  大媽和我並排坐在後座上,她搖下來一點車窗,我有點神經質地抱緊了盒子——畢竟那裡面盛放的是風一吹,就跟著灰飛煙滅的東西。然後我又覺得自己這種舉動挺丟臉的,不過大媽一直神情篤定地看著窗外,完全沒注意到我在那裡手忙腳亂的。

  過了很久,大媽說:「我看報紙上說,這個孩子——」她的眼光掃了一眼盒蓋上的雕花,「是因為醫生耽誤了給她輸血?」

  我點點頭,又有點想搖頭——聽上去這句話沒錯的,但為什麼我覺得這麼說是不合適的呢?也許,「真相」這個東西是禁不起人們把它的骨架提出來的,一旦這麼做了,你不能說那個骨架是錯的,可是又的確不對。

  「造孽。」大媽輕輕地歎了一聲,「不過西決為什麼就肯為了這個孩子拼命呢?難不成被鬼跟上了麼……」

  一天裡,我已經是第二次碰上這個間題了。李淵問的時候,我不會回答;現在,我還是不會。我只能期盼這幾秒鐘快點過去,讓她用無數新的問題來掩蓋掉這個最基本的—也許,她就可以忘了。

  果然,她很快轉移了話題:「南南,你別怪你媽媽,她是心裡難過。這幾天,你順著她就是了,她說什麼就是什麼,別跟她硬頂,你又不是不清楚,她只是說說。」

  其實我不確定媽媽是不是真的只是說氣話而已。不過,我回答:「我知道了。」

  大媽看著我,笑了笑:「委屈你了。西決那個孩子啊,從小,我也算是在旁邊看著他長大。他們都說他最老實,最善良,最懂事,我懶得跟他們爭——但是吧,我就一直覺得,他才是那種會幹真正的糊塗事的孩子。你看,還是我說中了。你是不是有點冷,幹嗎縮著脖子?」

  她轉頭把車窗關上。她不知道我不是縮著脖子,我是在打冷戰。窗玻璃隔絕了所有的聲音,似乎就連汽車自己也聽不見它的身體行駛在路面上的聲音,似乎「安靜」這個東西像瘟疫一樣一瞬間就蔓延了。

  「他不計較自己是吃虧還是佔便宜。」大媽繼續緩緩地說,「大家都這麼說。可我想他也不是真的不計較。他是不計較我們眼裡的吃虧和佔便宜,他計較另外的。這就麻煩了。一個人,計較的都是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看在旁人眼裡,就是不知好歹。他自己活得也太苦了。」

  「大媽,你真的這麼想?你真的覺得……」車窗裡,一棵又一棵的楊樹在我眼前後退著,路燈的光線也跟著奮力地往我看不見的地方遊。

  「當然啦。」她似乎是笑了笑,「一個人要是心裡不夠苦,怎麼捨得把命都豁出去?」

  姐姐的家到了。我站在社區的大門口,沖著小貨車的窗子用力地揮手。它完全掉轉頭從我的影子上碾過去,我也還在揮手。因為我知道,大媽會在那輛車裡,費力地轉過身,借著路燈的光,看著我一點一點地變小,直到消失。

  猜猜我看到了誰?姐姐家的客廳沙發旁邊,安然停著一輛小小的手推車,那個熟悉的染成西瓜顏色的皮球也停在那裡,就在手推車的輪子旁邊,似乎從來就沒有消失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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