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音 | 上頁 下頁
五十四


  媽媽總抱怨這個新家空蕩蕩的,現在,終於每個房間都住滿了人,姐姐和雪碧分享了昭昭用過的房間,小叔……就住在哥哥的房間裡,這個安排剛剛好,像是什麼人在做填字遊戲一樣,替我們添滿了這間屋子—姐姐說,這屋子的風水一定是有問題的。

  「外婆,」雪碧說,「明天我在家裡陪著你看電視,你有什麼不懂的都可以間我啦。」外婆安詳地答非所問:「難吃。雞肉太老了。所以客人走了,不肯在我們家吃飯。」外婆有進步,起碼此刻覺得自己身處在「我們家」,不需要詢問每個人「怎麼稱呼」了。外婆說的客人,指的是那個來家裡幫媽媽輸液的人。是爸爸的朋友,也是另外一間很小的醫院的大夫。但是人家不願意留在我們家吃飯,並不是因為雞肉,是因為他很尷尬—他應該也不想他的同事們知道,他每天來幫我媽媽輸液吧,也完全是沖著跟爸爸的交情—我們家畢竟已經變成整個龍城的醫生護士心目中的敵人。

  爸爸在和姐姐商量找律師的事情了。爸爸說,他接觸過的律師都是負責民事訴訟的,經濟方面的比較多,至於刑事方面的,只好再拜託別人幫忙介紹。姐姐說:「我這幾天一直在給江慧打電話。她也會幫忙的。」爸爸突然歎了口氣:「要是……不說了。」

  我知道「要是」的後面是什麼,要是江薏姐姐沒有離開哥哥,是不是一切都不會發生?

  我又聽見了手機振動的聲音,這一次很短促,像是短信的提示音。客廳裡面的座機卻突然響了,我跑過去接,來電顯示是蘇遠智的手機號,我盯著這個號碼愣了一下。輕輕地把聽筒拎起來,就像是拎一隻小兔子的耳朵,怕它疼,只拎起來一點點,就把它放回去了。然後我若無其事地回去飯桌那裡坐下。爸爸問:「誰啊?」我說:「不知道,拿起來沒有人講話。」小叔說:「這幾天大家都要當心點,陌生號碼就不要接了。」

  蘇遠智不是陌生號碼。但是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當爸爸聊起「律師」的時候,我想提醒爸爸,蘇遠智的爸爸就是律師,而且負責的是昭昭的爸爸的案子,可不知為什麼,我還是想裝作沒想起來這回事。

  距離陳醫生在路口飛起來,已經過去了一個夜晚加上四個整天,現在,第五個晚上來臨了。經過了幾個黑白顛倒的晝夜,大家終於睡了。我們偷偷地去看了一眼媽媽,她終於也睡著了—震驚,打擊,傷心跟絕望通通被睡眠打敗了。等太陽出來的時候,它們會手挽手團結地捲土重來。我閉上眼睛,然後又睜開,坐起來,打開抽屜—這個白色的歐式小桌子是新買的,黃銅把手還散發著一股新鮮的腥氣。我的手機行屍走肉地躺在那裡,身邊的鏗電池是它還沒雕刻完畢的墓碑。我有點憂傷地看著它,你呀,電池都被拿出來了,你還不死心,為什麼此刻還要在我耳邊振動呢?

  我隱約看見了我的小鎮的街道。雖然沒有積雪,但我確定那是我的小鎮。我終於可以覺得愉快,因為只要我看見它,我就知道,快要睡著了。幼稚園的門加了一把大鎖,幼稚園早就空無一人。可是賣風車的老爺爺又出現了。這麼久沒見,我心裡突然有了鄉愁。

  「我以為你死了。」我在夢裡講話還真是夠直接的,省去了所有清醒時候的規矩。

  他對著我面前的地面吐出一口濃痰,然後他身後那堵絢爛的風車的牆倒塌了。不是轟然倒塌的,是先從中間裂開一個不規則的縫隙,然後向著兩邊歪歪扭扭地分開,最終彈跳著散落了一地,有一個粉紅色和黃色相間的正巧落在那堆濃痰上。他惡毒地看著我,罵了一句我沒聽清的髒話,但我知道,是詛咒。—第一次聽見他講話,原來是龍城話,而且是很老很純正的那種腔調。

  「你信不信我叫我哥哥來殺掉你啊?」我沖著他嚷起來,「反正殺一個是殺,殺兩個也不多!」

  然後我又睜開了眼睛。就算是夢,我也確信那句可怕的話是從我嘴裡說出來的。更重要的是,在那個瞬間,我完全不覺得那是錯的。心臟冷冰冰地掙扎了幾下,像條被拋到案板上的魚一樣。不就是殺麼,不就是死麼,不就是手起刀落麼?

  我蜷縮了起來,鼻尖似乎在冒汗,好像—我的手機不在我腦子裡振動了,原來跟小鎮老人吵架還有這樣的功效。我一直以為,他是我的聖誕老人;我從來都相信,那整整一面牆的風車都是送給我的,原來不過是個侵略者。原來侵略者也不過如此。

  「南音?是不是做噩夢了?」我聽見姐姐扭開了門,「在喊什麼呀?快點睡了。」

  她難得這麼溫柔,只可惜,在她溫柔的語調裡,手機又開始振動了。

  「姐,你過來好不好?」

  她掀開了我的被子,躺在我身邊,摟緊了我的肩膀:「睡覺。沒事的。睡著了就好了。」

  「姐,我睡不著。」我熟練地鑽到了她的懷裡。讓她的呼吸吹拂著我耳邊的頭髮,也順便吹拂著烙在耳膜上的手機振動聲。我已經拿它完全沒有辦法了,所以跟它示好總行吧?

  「乖。」她有些生硬地拍著我的脊背,「什麼也不要想,想什麼都沒有用了你懂麼?你和我都得勇敢,這樣全家人才有指望一起努力,否則的話,西決那個笨蛋怎麼辦啊?閉上眼睛,數數。」

  「這已經是第五個晚上了。我不相信數數有用,姐,我們都別睡了行不行?」

  「南音?」她的呼吸明顯急促了,「你是說,你五天沒睡覺了?」

  「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我嘟咪了一句,似乎連清晰地發聲都變得很累,「連哥哥都可以殺人,我五天不睡覺,又算什麼大事情?」對我來說,這個世界上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大事情了。

  「天哪。」空氣似乎在她的喉嚨裡踉蹌地後退了幾步,「那個蠢貨,當老天爺當上了癮的傢伙……這樣,明天早上,我帶你去醫院,好不好,咱們找醫生看看,給你開一點鎮定的藥。」

  「我才不要去醫院,我才不要去找醫生,他們一定會想辦法毒死我。」我像小時候那樣耍賴,是因為我沒辦法在聽見「醫院」這個詞以後還保持冷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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