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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南音

  是我把他從那間辦公室裡拖出來的。他順從得就像宿醉未醒。

  我們倆就這樣寂靜地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不動,不說話,連對視也沒有。我偶爾會偷眼看看哥哥,從我們身邊經過的人也都在詫異地注視他。我知道,不僅僅因為他就這樣一身血跡地出現在明亮的陽光下,還因為,這些血痕讓一向溫和的他沽上了一種很奇怪的英氣。就像是某個遙遠年代裡,剛剛接受了刑囚的革命者。

  不知道過了多久,反正我記得,直到陽光不再那麼刺眼。我想像平時那樣推推他,但是終究有些畏懼。我只是對他說:「你要不要去衛生間洗洗手?」

  「我們回家吧。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呢。」他對我笑了,那笑容就像是他遇到了什麼東西,值得他沉醉其中。他說:「好,我們回家吧。」

  「你能開車麼?」我不安地看著他的眼睛,「要不然,我來開?」——其實我還差最後的路考才能拿到駕照,但是我覺得,現在的情況,還是我來開比較安全。

  他說:「不,用不著。」

  我迫切地想要回家去。我希望我一進門就可以看見外婆依舊和雪碧坐在沙發上,雪碧耐心地教外婆辨認電視劇裡的好人、壞人、不好也不壞的人。我們的車終於駛出了醫院的地庫,車水馬龍的街道上,人們的臉一如既往地漠然。他們都不知道昭昭死了。他們不知道,真好啊。

  「南音?」他把車停在了路邊,但是沒有熄火。我惶恐地看著四周,不知這裡是否可以停車,但我很快就釋然了,此時此刻,還在乎交通規則做什麼?

  「去對面的小賣部裡,幫我買包煙,好嗎?」他用沽滿血痕的手遞給我一張20元的鈔票。也對,抽支煙,也許能幫到他。

  「好。要什麼牌子的?」我一邊解開安全帶,一邊愉快地問。我為什麼要勉強自己愉快呢,因為我們終於可以談論一點跟昭昭沒有關係的話題。比如香煙的品牌。

  「都行。」他的口吻似乎恢復了一點安寧,「萬寶路吧,紅色的。」

  我看著交通燈上的小人由紅色變成了綠色,我數著斑馬線走到了馬路對面,但是數完了我立刻就忘記究竟有幾條了,我走進那間小店鋪的時候故意放慢了和店主說話的速度,我對他發自肺腑地笑並且在他遞給我找回來的零錢的時候說聲「謝謝」,我把零錢一張一張,按照面額由大到小的順序疊在一起,好像這是個儀式,我身邊走進來一個四五歲的小姑娘,穿著一套深藍色的水手服,戴著小黃帽,她費力地踞起腳尖想要夠櫃檯上的棒棒糖,我就問她要什麼顏色的,然後幫她拿了並且彎下腰認真地遞到她手上……我用盡全力做完每一樁每一件的小事情,因為在用力完成它們的時候我能感覺到時間正在一分一秒微弱地纏繞著我,我需要這蜘蛛絲一般的時光捆住我那個馬上就要出竅的魂魄。

  馬路上傳來一聲輪胎滑過路面的尖銳的聲音。我和那個小女孩一起轉過了身。嘈雜驚呼的人聲裡,我看見一個男人呈弧線飛了出去,砸在路面上。我看到哥哥的車踉蹌地停泊在那男人的身旁。我發現那男人是陳醫生,因為他沒有穿白衣,乍一看有些陌生。

  身邊的小女孩尖叫著跑了出去,卻又在店鋪的臺階上停下了,她捏著小拳頭,兩條小辮子像是被風吹得直立了起來,她的聲音清亮得像是鴿哨:「爸爸——」爸爸的車——不,是哥哥車猛烈地倒退了一點,又對準了地上的陳醫生開過去,陳醫生像一截不慎從熱狗裡掉出來的香腸那樣,在車輪底下的地面上翻滾,那種靈活的感覺很詭異。

  路邊的行人圍住了哥哥的車,和躺在地上的陳醫生。其實,這是多餘的,在警車來到的兩三分鐘內,哥哥一直端坐在駕駛座上,沒有出來,也沒想過要逃走。

  他從車裡出來之後,走進警車之前,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想他也知道,從現在起,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我,沒有人能原諒他。

  對吧,船長?我的船長。

  陳宇呈醫生

  他把車停在路邊,走出來等臻臻。星期五總是如此,他必須要把臻臻帶到醫院裡來待上幾個小時,之後才能完全享受一個屬於他們的週末。臻臻想要去買棒棒糖,並且她最近有個新習慣,就是買零食的時候不喜歡大人跟著,她要自己完成那個購物的全過程,以此證明她長大了。

  所以他挑選了一個不錯的位置,可以把她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裡。她如果真遇上什麼無法解決的事情,只要一轉身,就找得到爸爸。

  一聲尖厲的巨響,然後他就莫名地發現整個天空以一個前所未有的角度在他面前敞開了。似乎是要把他吸進去,但是最終還是地球贏了。

  他傾聽著自己的身體砸在地面上的時候,意識尚且是清醒的。他看見了那張擋風玻璃後面的臉龐。

  你這個罪犯呵。我們本應該審判彼此,也被彼此審判的。但現在好了,你終於把我推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把你自己推到了殘忍的人群裡。你真蠢,你不知道我們二人才是平等的。

  他慶倖自己在人世間聽到的最後的聲音是臻臻的。「爸爸—」無比清亮,他早就覺得,該把她送到兒童合唱團裡。

  但他不知道他錯過了一條短信,他遲鈍的身體已經無力感受手機的微妙振動了。

  發信人是天楊。短信內容很簡單:好的。

  Chapter 11 小鎮老人

  我的小鎮上的雪都化了。在一夜之間全都化了。房頂上紅色的瓦片露出了粘著污垢的縫隙。不是應該滿地都是髒水嗎?——白的雪地會縮小,變成瘡疤一樣集聚著的小水泊。然後已經乾淨的路面上,會留下幾個踩過污水的腳印—可是沒有,雪似乎是在一瞬間融化並且蒸發的,乾淨得就好像我的小鎮一直都是在夏天。

  溫馴如羊群一樣的雪地,被陽光殺掉了。懸掛在我們都沒可能看到的後廚房裡面,等著進烤爐。

  「殺」這個字一旦掠過,我是說,哪怕是在睡夢中模糊的潛意識裡,它輕巧地閃一下,就會像個刀尖,劃在我心裡一塊憑空出現的金屬板上。那個尖厲的聲響會酸倒我的牙,讓我的腦袋裡有黑暗驟然降臨,讓我周身寒冷,讓我像現在這樣,用盡全身的力氣,像在闖大禍那樣睜開眼睛。

  手機上的時間是12:46,我記得我剛才還看過一次,似乎是12:38,也就是說,那個小鎮上的夢,最多持續了八分鐘。這已經是我五個晚上以來,最長的睡眠了。

  員警問我:「車撞過去的時候,你看見了嗎?」他們問了好幾遍,只不過是替換著詞彙。我一遍又一遍地說:「我沒有看見,我只是聽見響聲才轉過頭去的。那時候事情全都發生了。」說的次數多了,就有了一種奇跡般的錯覺。我完全不理解自己嘴裡發出來的聲音是什麼意思了。我開始膽戰心驚地懷疑著,我一定在撒謊,我其實全都看見了。怎麼辦鄭南音,你在撒謊。不過有什麼怎麼辦呢,反正謊已經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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