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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我有這麼多缺點。公文一般的語言,就給我定了罪。

  算了,跟昭昭遇上的事情比,這都不算什麼。

  印象中,我讀高中的三年裡,論壇從來就沒有這麼熱鬧過。首頁上,粗略一望,大半的帖子都跟昭昭有關。標題也都聲勢奪人:有老師,有家長,有學生;說理的,吵架的,八卦的——管理員今晚該興奮死也忙死了吧。回帖數最多、最熱鬧的那個帖子是一個學校助學基金的創立者發的,他多年前畢業於我們學校,是我們大家的學長——至少他自己那麼說。他還說他是中立的,但是他覺得原本用於捐助貧困生的助學金拿來捐助一個家境優越,只是暫時遇到困難的學生是不妥當的,至少這違背了當時創立這個助學基金的規定——下面回帖子的人迅速分成了兩派開始吵架了,有人說他只知道規定不講人道,也有人叫好說誰都比昭昭有資格拿這筆捐助。然後爭論迅速上升成為人身攻擊,然後互相問候對方的身體器官和女性親屬……有的人覺得這裡無聊就出去新開了帖子,在新的陣地裡繼續凝聚自己那邊的力量,再迅速地看著新帖子以同樣的節奏和步驟被搞得烏煙癱氣。——那個混戰的帖子裡有好幾個眼熟的ID,如果沒記錯的話,是教過我們的老師,也有幾個是我的同學—雖然早已畢業,但還總是會來湊個熱鬧。

  但是所有參與爭端的人都沒有跟對方講清楚一個基本事實:沒錯,也許昭昭是如他們所說,只不過是暫時遇到了困難。可他們忘了,也許這個「暫時」和她的餘生一樣長。也許他們沒忘,他們只是覺得那不是他們爭論的重點。

  另一個帖子是開了為昭昭募捐的,發帖人說既然助學基金的規定確實不能違反,那我們就自己來幫助昭昭——這個地方很快就引來了另一場混戰。在上面那個帖子裡罵學校不講人道的人,跑到這裡來繼續罵,說憑什麼要給一個敲鼓吸髓的罪犯的女兒捐錢——當然了,他們罵得更直白也更生動,我只不過是概括一下段落大意。立刻有熱心觀眾把「永宣爆炸案」現場那些血肉模糊的圖片貼出來示眾,然後大家的興奮點點轉移,開始八卦昭昭的家,以及她爸爸在永宣那個寧靜小城裡的勢力和惡名——到群情激奮處不知是誰敲上來一句:她本來就該死。然後下面一呼百應,管理員跳出來維持秩序並匆忙刪帖。

  「該死」那兩個漢字蔓延了整個螢幕。我關掉了電腦,不想再看下去了。

  我突然很想給昭昭打個電話,叫她這幾天不要上網不要去學校的論壇——可是,這麼做很愚蠢,也許,她早就已經看到了,所以她才會寧願相信,陳醫生是真喜歡她的。

  我把窗子整個推開,清涼的夜晚就進來了。龍城的九月,大半時間,已經不再需要空調。現在正是姐姐店裡生意最忙的時候,姐姐真幸福,她店裡來來往往的那些客人們,此時此刻,誰也不用坐在電腦前面,膽戰心驚地看著一個女孩子被那麼多人說「該死」。

  夜風裡摻進來了一點煙味,於是我走到窗邊,兩手撐著窗臺,這樣雙腳就離了地,把身子略微探出去,果然看到哥哥站在陽臺上。我又突然開心起來,悄聲對著隔壁說:「我過去嘍?」黑夜中他影子一般的輪廓對我微微點點頭。

  哥哥的房間有陽臺,但是我的沒有。搬家過來的時候,是媽媽分配的房間。我相信,如果哥哥當時不在四川的話,他一定會把這個房間讓給我的,他知道我喜歡陽臺,也知道我喜歡陽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知道的,總之他就是知道。

  他就像知道我想要陽臺一樣,知道昭昭想要那個但願能長點再長一點的餘生。是,誰都想活,可是如果昭昭的爸爸沒有出那件事也就罷了;如果昭昭還像當初那樣,像一個小公主一樣躺在她精緻的臥室裡,閉上眼睛輸給命運身邊都是牽掛她或者假裝牽掛她的人們,也就罷了;她曾經那麼真誠地想要重活一次,她見過了罪惡,從自己和別人的仇恨裡掙扎著想要重活一次,也許這世界上,只有哥哥認得出來她,只有哥哥和她一樣珍惜那種渴望。

  我輕手輕腳地打開了哥哥房間的門,溜到他身後,作勢要嚇他。但是未遂,他非常熟練地比我先一步轉過身子,輕輕地捏住了我脖子後面那一小塊地方,裝成要把我拎起來的樣子。「殺人啦……」我開心地嚷出來,結果夜空裡傳來媽媽的聲音:「鄭南音你給我差不多點,不知道鄰居們要睡覺啊!」然後她重重地把她的窗子關上了—也不知道是誰的音量更擾鄰些。

  哥哥按滅了煙蒂,我才注意到他把煙灰缸也帶到了陽臺上。他就是這樣的,打死他也不肯亂丟煙頭。並且,他IUD煙蒂的時候總是狠狠地,不允許那上面還帶著哪怕一絲的火星。「也給我一支,教我抽,好不好?」我托著腮問鄭老師。

  「你別想。」果不其然,他還是打我的腦袋。

  「哥……」我突然換了一種我自己都覺得肉麻的語氣,「你,沒有上論壇去跟他們吵架吧?」我想起了那一兩個屏弱的替昭昭說話的標題,只要一想到陷入那一片攻擊聲的是哥哥,我的心就緊緊地揪成了一團。

  「沒有。」他淡淡地笑笑,「我又不擅長那個。你知道的。」

  「嗯,要是換了姐姐就好了,姐姐說不定可以……把整個網站罵癱瘓。」——我為什麼總是在這種時候由衷地想念姐姐呢——「你也不要總是想著這件事了。」我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的側臉,「你能做的都替她做了,所以你盡力了。」

  「有什麼用?」他轉過臉來,看著我。

  「煩死啦!」我瞪著他,「人家在安慰你嘛,配合一下不行啊?」——我不能告訴他我今天看見的事情,我決定了,怎麼都不能。

  「我想為那個孩子做點事。」他說,「我只是想讓她知道……」他似乎是在尋找合適的表達,可是失敗了,他此時浮起來的微笑明明白白地翻譯著「失敗」二字,「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那孩子身上,有些地方特別像我。」

  「哪裡像嘛。」我表示反對。但是,我知道他在說什麼。

  你們都是願意拼盡力氣,讓自己乾淨的人。你們想得到的,是清潔。或者說,是那個永遠在清洗自身的自己。以前,我也這麼想。可是,你真的確定昭昭和你一樣麼?因為你沒有看見我看見的事情呀。

  「睡吧。」哥哥溫柔的嘆息聲像是在呼應遠處的蟬鳴,「明天你也得早起上班。」

  我的實習馬上就要結束了,大學再下一周就要開學。在這兩三天裡,我每天都跟自己說,等到週五吧,週五我到公司去收拾東西,跟大家道個別,拿最後一個月的薪水——經理決定多給我500塊,然後,就去看昭昭。對了對了,這個星期五哥哥不去學校,學校臨時因為什麼原因,那一天不上課。於是我心滿意足地抱起我的紙箱,現在我的確必須回家去,把這個大傢伙放回我房間,再跟哥哥一起去看昭昭,多麼順理成章的事情。

  好吧,我現在很怕自己一個人面對昭昭。我承認了,行不行啊?

  進門的時候,雪碧居然大方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抱著可樂,一邊吃零食,一邊給身旁的外婆講解電視劇的劇情:「外婆,這個是好人,那個是壞人,你記住這個,就能看懂了。」外婆用力地點頭,伸出來的手指略微發顫:「這個是好人?那,他旁邊的這個女的呢?」「啊呀她是好人啊,她上一個鏡頭剛出來過的。你剛才都問過啦。」「我沒有。」外婆堅定地表示。「快看,外婆,太后出來了,這個太后最壞了,其實人就是她殺的。」「不像話!」外婆真是一個最認真的觀眾。

  「你又翹課!」我把箱子放在茶几上,故意刺激雪碧。

  「那又怎樣啦!反正今天是週末。」她斜脫著人講話的樣子怎麼那麼像姐姐呢,真奇怪,「要是沒人在旁邊幫忙解說,外婆是看不懂電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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