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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鄭老師依然不為所動:「可是她至少需要活到她把爸爸的判決下來那天,他們得再見一面。」坦白地講,他的強調並不讓人討厭,相反的,誠懇而且令人信服。可是——他在心裡問:你需要別人回答什麼呢?你只是需要別人此刻虛情假意地適應你營造出來的煽情氛圍,然後像那些騙小女孩的日本電視劇一樣,用力地點頭說好麼?你究竟是在為你的學生盡力,還是只需要走一個無比投入的過場,好讓你自己內心平靜?

  如果我按照你希望的方式配合過你,等她死了,這樣的死亡是不是更合你的胃口?

  這世界原本就是草菅人命的。比這個更糟糕的是,人們不願意承認真相。

  他站起身,慢慢地說:「我不過是個醫生,您不過是個老師,咱們誰也不是聖誕老人。」

  那天晚上,其實昭昭蘇醒的時候,他就站在病房的門口。他遠遠地看到了女孩漆黑的眼睛。他聽見她猶疑地問:「陳醫生呢?」——別人不會懂得,當女孩在兩個世界間掙扎撕扯的時候,他們之間共同分享過什麼。

  就在他想要走上去,跟這個了不起的小姑娘打個招呼的時候,他聽見了鄭老師含著笑的溫暖的聲音:「昭昭,生日快樂。」然後就是惡俗程度堪比春晚的戲碼,歡呼,驚詫,溫馨洋溢,一個特別的生日禮物——所有這些,換來女孩向這個世界投降的眼淚。

  他退回了陰影處。這場景只會令他想起童年時候的奶奶,對他說:「過來吧,跟我一起禱告。」奶奶已經不在了,奶奶真的無處不在。

  在她的出院手續上簽字的時候,他慶倖自己沒有跟女孩照面。事實上,這是他早就已預料到的結果。當護士說因為她的住院押金已經用完,必須通知她的親戚來續交的時候,他就知道那些親戚一定會派出其中一個來,為她辦理出院手續。他見過太多類似的事情。

  那天是9月1號,開學的日子。所以鄭老師沒有出現。

  他好不容易可以在傍晚六點的時候下班。他的確想不起來,上一次和滿城的人一樣在傍晚歸家是什麼時候。有可能是一個半月以前,有可能更久。站在醫院的樓下,他滿心愉快地深深地呼吸著下班的空氣。有個念頭毫無防備地闖進他的腦子裡:真遺憾,天楊今天有夜班。他問自己,如果下一次,遇到兩個人都能在傍晚時候下班,要不要順便邀請她一起吃個晚飯?八年了,他幾乎沒在醫院之外的地方跟她碰過面。隨機他有又苦笑著對自己搖搖頭,誰知到要等多久,才能碰到兩人都在六點下班?

  一條短信進來了,內容跟那個孩子平日裡說話的語氣有種微妙的吻合:「陳醫生,我現在能見見你嗎?我住在……(下麵是她的地址)我等著你,謝謝。昭昭。」

  他盯著手機猶豫了很久。夜幕降臨時,他抵達短信上面說的地址,不知為何,他把車停在了離那個社區有一段距離的地方。

  女號站在空得荒涼的客廳裡迎接他。她穿了一條非常像是女孩的裙子。白色的,很短,裙擺分了好幾層。她修長的腿直接地袒露著。只可惜,她皮膚偏黑,所以這條裙子讓她看上去像只鷺鷥。他儘量讓自己不要去看她的胸口——其實也沒什麼好看的,開得很低的領口暴露出那裡的一片平坦。可是正是因為這平坦,讓他莫名地辛酸。這個夏天她的頭髮長長了些,蓬鬆地垂在耳朵邊,有幾縷覆住她的額頭,更是讓人只會注意她的大眼睛。

  女孩笑了,唇紅齒白的笑:「你來了。」

  他安靜地說:「是,我來了。」

  女孩說:「我快死了,是吧?」

  他沒有回答。

  女孩翩然轉過了身,她不知道,正是她身上那種不知何時會爆發的輕盈令人覺得,她似乎永遠也不可能變成女人。她轉過臉,清亮地說:「跟我來嘛,有好東西給你看。我都快死了,不會騙你的。」

  那間公寓不大,走上幾步就到了臥室的門邊。

  女孩說:「進來呀。」

  他只是搖頭。

  她逕自走了進去,走到窗邊。窗子上籠著一層薄薄的淡黃色的紗簾,她用力一拉,外邊那層紫灰色的窗簾也闔住了,像幕布一樣。然後她輕輕地打開了檯燈。他佇立在門口,死守著門框的那道界限,似乎那是劃分觀眾席和舞臺的標誌一般。似乎他只要站在這裡,房間裡面發生的一切就和他無關,他只需要看著就好。

  她一個人演出。

  她俏皮地略微把臉一側,睫毛的陰影就挪了過來,輕快地拉開了從左邊腋窩以下,到腰部的拉鍊。然後蹙著眉頭,像是不耐煩地掙脫了一下。那條裙子就像被撕破的粉蝶的翅膀那樣離開了她的身體。他從沒有見過那樣纖細和美麗的腰。她赤著腳,踩著地上的裙子走了幾步,然後停下了。其實她也完全不知道,這個時候該幹什麼。她只好急匆匆地笑笑:「你過來嘛,你都來了,難道還不知道要做什麼嗎?」

  他說:「別這樣。」一股強大的悲涼緊緊地扼住了他的喉嚨。為何總是如此?為何人們總是輕而易舉地被「恐懼」玩弄於股掌之中?為何在還沒見到神的時候,就已經急匆匆地下跪了?他想說孩子你會後悔。但是他不擅長講這種話。他只會說:「別這樣。」

  她靠近他,伸出手臂,尷尬地猶豫了片刻,右手還是落在了他的臉頰上——除了俐落地脫掉衣服,她什麼也不懂得。他不動聲色地躲閃一下,就把她的手晾在了半空中。她稚拙地盯著他,眼淚湧了出來:「陳醫生,我只想你救救我。我現在必須出院了,可是我想治病。你救救我,只有你才能救我……」她抬高了聲音,似乎是在使力讓語言掙脫淹沒它們的哭泣聲,「我什麼都可以給你,可是除了這個,我沒有別的了。」她倔強地抬起手背,在臉上抹了幾把。好像是她自己覺得此時此刻,除了那張哭泣的臉,全身上下沒有什麼地方是值得遮擋的。「我只要你救救我,我求你,我必須要活到我爸爸的官司打完的那天,我得再見他一面,陳醫生,我真的好想爸爸……」

  他瞬間就暴怒了,咬緊了牙克制住想給她一個耳光的衝動。他盯著她滿臉是淚的臉吼道:「誰叫你用你爸爸做藉口的?怕死就是怕死,連衣服都敢脫,這個也不敢承認麼!你就是想活,你為了活下去可以連臉都不要。這關你爸爸屁事!你們老師就教你們自欺欺人嗎?」

  她被嚇到了。她噤若寒蟬地看著他,倒退了幾步,然後慢慢地蹲了下去。自己抱緊了自己的身體,像只蘑菇那樣縮到了牆角。眼淚像露珠那樣,滴在膝蓋上,奇跡般地,像凝在了荷葉上,圓圓地晶瑩著,沒被破壞。她手背上多了一道刺目的紅印,原來他塗了唇膏,怪不得她剛剛的微笑如此炫目。

  他撿起她的裙子,遞給她,簡短地命令她:「穿回去。」

  她不服氣地斜睨了他一眼,哽咽著說:「那你把眼睛閉上,我穿衣服的時候你不准看。」

  他被她的邏輯逗笑了。他順勢在床沿坐下來:「行,不看,你穿好了通知我。」他像是順從一個遊戲規則那樣,閉上了眼睛。幾秒鐘後,他感覺到她在靠近他,她的身體莽撞地碰到了他的手臂。待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已經聽話地把那條裙子套了回去,安靜地挨著他躺了下來,蓬鬆的腦袋枕在他腿上。

  「讓我這麼待一會兒,」她說,濕熱是呼吸吹著他的肚子,「就一會兒。」

  他點頭,俯視著她年輕、鮮嫩的臉:「好。」

  她把眼睛閉上了。

  他突然想起了重要的事情,打開了身旁的背包,把幾盒藥,還有幾盒針劑放在地板上:「這些是我剛才從醫院開出來的,就是你這些天用的藥。你不用擔心,我有辦法搞定醫院那邊的帳,你自己會不會打針?算了,我跟天楊說一聲,就是護士長,她可以幫你打。」她安靜得像是睡著了,於是他只好自顧自地說下去,「你眼下的情況算是暫時穩住了,按時用藥會有用的。相信我,就算今天你和我做了你剛才想做的事,我也只能為你做這麼多了。」

  她呼吸得很平緩,完全不回應他。眼淚沿著她的太陽穴靜靜地流進了額前的發叢中。她額角的胎毛真是明顯。那一刻,他突然很想彎下身子親一下她的臉,就像是親吻熟睡中的陳至臻。

  然後他們都聽見了急促,沉重,到後來越發暴烈的敲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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