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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Chapter 09 還是昭昭

  我床頭的HelloKitty腦袋大大的,有身軀的兩倍那麼長,頭重腳輕地棲息在兩個枕頭之間的縫隙裡,粉紅色的蝴蝶結像個傷患的繃帶那樣斜斜地紮在雪白的額頭上。她稚拙地看著我,沒輕沒重地問:「鄭南音,你怕死嗎?」我對她笑笑,我知道這又是那種淺嘗輒止的小睡眠,我可以強作鎮定地不答理她,然後我就真的清醒了。滿室燈光像是一盆橙汁,緩慢地淋下來,澆到了我的視線裡。Kitty固執地維持著剛才的表情,一定是不打算承認她開口跟我說過話。

  只不過十二點,是我自己看著書,就不小心打了個盹兒。外面一聲門響,是哥哥回來了。自從昭昭住院以後,他每天都是這個時候回來,有時候更晚。昭昭的病到底怎樣了?我每天都在想這件事,甚至是每個小時,但是我和哥哥心照不宣地不去聊這個。我們聊我上班的地方那些討人嫌的同事,聊昭昭今天在醫院裡又鬧了什麼笑話,順便在她不在場的情況下取笑她對那個陳醫生莫名其妙的花癡,有時候話題扯遠了也問問哥哥——下一次,他希望找到一個什麼樣的女朋友。

  只是,昭昭會死嗎?

  鄭南音,你怕死嗎?

  你怕死嗎?

  蘇遠智,你怕死嗎?——這是我曾經對他說過的話。如今,我們都不再提了。很早以前,還是哥哥跟我說的,有些事,如果我們都裝作沒發生過,那就是真的沒發生過。

  還是去年的春節前,在那個原本沒有冬天,當時卻莫名其妙下了雪的南方城市。在飛機上的時候我問自己:我在幹什麼?然後就問:我為什麼?再然後,就問:我為什麼要問自己在幹什麼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讓這三個問題交替出現上,空姐廣播飛機要降落的時候,才發現,我忘記了要回答。

  來不及回答了,那麼,就這麼去吧。當你已經無法思考和追問的時候,就讓行動成為唯一的意義,反正,日後漫長的歲月裡,你有的是時間去闡釋它,去整理它,去把它當成歷史來紀念,甚至是緬懷。真相一定早就面目全非了,說不定連「真相」自己都嗅不出當初的氣味——那又怎麼樣呢,反正我愛自己。

  滿街熙熙攘攘的人們都在說著我聽不懂的語言,這是遠在天邊的陌生城市吧?就是我們大家在高中畢業留言冊上寫的,「天各一方」那個詞所指的另一邊——值得慶倖的是,天空的樣子還沒變。這樣我就沒那麼怕了。我知道心臟正在那裡蓄勢待發地顫動著,似乎我這個人的身體已經融化了,就剩下了那顆忠於節奏的心。其實我動身之前,一直都想給姐姐打個電話。有生以來第一次,我發現我是那麼需要姐姐。我需要姐姐用她那種一貫的挑釁的語氣跟我說:「要上戰場嘍。」可是那個時候,姐姐每天都把自己蜷縮在房間的角落裡,執意要把自己和她的嬰兒變成兩件新房子裡的傢俱。大伯的葬禮打垮了她,鄭成功打垮了她,那個最終心照不宣地放任她離開的熱帶植物也打垮了她。

  若不是見過了那個時候的姐姐,我想我不會來廣州的。她讓我發現「勇氣」其實是朝露一般脆弱的東西,所以我一定要抓住它,就算是最終它只能被我自己捏碎在手心裡。我不能就那麼認輸,哪怕我還是可以說服了自己平靜地再去跟別人戀愛然後沉浸在幸福中終於可以笑著回憶當初的痛苦和眼淚自言自語地說感情這種事情沒有對錯沒有輸贏——也是認輸。姐,你同意的吧?

  他看著我。我知道他在極力地讓自己看上去平靜如初,這樣很好。那間大學附近全是學生出沒的小館子對於我們來說,變成了一個搏擊的場地。他說:「南音你怎麼一個人跑這麼遠?你知不知道現在很危險?」我說:「你覺得我來幹什麼?我難道會是來祝你們永遠幸福的麼?我要你跟我一起回家。」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笑了笑。他說:「鄭老師知道你來這兒麼?——算了,我一會兒打給他……」

  我說:「你敢。」

  他說:「我有什麼不敢?」

  若是在平時,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把對白接上——我一定會哭的吧,眼淚並不是萬能的,但是在很多情況下確實可以讓自己不要那麼尷尬。可是,誰讓雪災把這城市變成了一個亂世呢?我就不要臉地扮演一次亂世佳人算了。我抓過來桌上一張乾淨的餐巾紙,對照著手邊那張旅館的信箋,把地址一筆一畫地寫在上面。「我的房號是703。」我慢慢地說,「你看見了,這個是房卡,703的意思就是,房間在七樓。我現在回去等你,到十二點。過了十二點你要是還不來的話,我就打開窗子跳下去。你不信啊?」我笑了,「不信就不信吧。你可以打電話給我哥哥,但是又有什麼意思呢?現在機場都封了,他就算是想要趕過來,怎麼也得是明天晚上——還得是在火車正常的情況下,那時候,十二點早就過了,你就做做好事,不要讓我哥哥十萬火急地過來,只是替我收屍,好不好呢?」

  晚上十點半,我想我應該把房間裡的電視機打開。因為等他來的時候,他若看見了我呆坐在一片死寂裡,我會很丟臉吧——我是說,如果他真來的話。

  十點四十七分,我從背包裡拿出來那本我隨手裝進去,原本打算在路上看的書——從中間打開,不小心瞟到左下角,是第一百零七頁,我把它倒過來扣在枕頭上面。這樣可以表示,我在等待的期間,一直都有事情做。

  十一點十二分,我把電視關上了,那裡面的聲音攪得我心煩意亂,還是安靜一點的好。他不來就不來好了,我明天回家去——只是我該怎麼買票呢?我走到窗子前面,打開它,夜風湧進來的時候像燙手那樣迅速地把它關上了。隱隱約約映出來我對自己微笑的臉:才怪,誰會真的跳下去啊,當我那麼傻。

  十一點三十八分,我打電話給前臺,我說我房間裡的枕套不大乾淨,想要換一下。前臺的人很客氣地說,服務員馬上會給我拿新的來——掛上電話的時候,我輕輕的深呼吸聽起來格外清楚,像一根抖動著閃著亮光的蜘蛛絲。其實,我只是想在十二點之前聽見敲門的聲音。聽見了,我便可以提著一顆心去開門,就算外面站著的果然是服務生,我至少可以有幾秒鐘的時間用來隱隱地欣喜。

  十一點四十五分,服務生來過,又走了。

  十一點五十六分,我一個人坐到了窗臺上——不,當然不是……窗子是關著的,我根本就沒打開。玻璃真涼呀。我開始後悔我剛才為什麼要關上電視機呢,現在好了,我的心跳聲是那麼清晰。沒什麼不好意思的,鄭南音,你自己的心臟怎麼會嘲笑你呢。我把額頭抵在了蜷曲的膝蓋上面。外面在下雪。雪整整齊齊地落在地上,葬了自己。我記得小時候有一回我夢見一片整齊得沒有一個腳印的雪地,天亮以後我告訴媽媽,媽媽說:這個夢可不大好啊。第二天,奶奶就死了。我開始幻想自己站在窗臺上,背後是清澈的夜晚,我輕盈地張開手,像跳水冠軍那樣胸有成竹地縱身一躍,然後就筆直地墜下去,像根削尖了的鉛筆,把地面上厚厚的白毯子砸出一個小洞,飛濺出來的雪沫如花。也許我不會死吧。這場雪那麼大,半個中國都被埋在了它下面,它說不定會溫柔鬆軟地托住我,讓我相信絕望它只是一個去處而已,不會是末路。

  十二點。我的手機螢幕上已經是四個看上去大驚小怪的「0」,可是手錶的錶盤上還差了兩分鐘。這是常有的事情。時間在這種需要精確刻度的時候總是不值得信任的。應該以電視上的時間為准吧。早知道剛才還是不關電視機了——還是算了,蜷縮得久了,我像是長在了窗臺上,沒有力氣走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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