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音 | 上頁 下頁
四十一


  差不多和關門的聲音同時,他幾乎是蠻橫地親吻我。他的氣息從頭頂籠罩下來,把我和那幾件他正在脫的衣服牢牢地綁在一起。天花板突然以一個傾斜的角度闖進我眼睛裡,他沒有刮鬍子吧,下巴粗糙地劃過我的脖子,似乎不留下幾條血印是不甘心的。我突然間回過神來,覺得自己不能就這樣發呆,於是伸出手臂,環住他的脊背。

  他撞擊我,帶著新鮮的怒氣,那頻率通常能合上他的心跳。

  好幾個月沒見面的時候,重逢時分,第一次,通常會結束得很快的。

  一陣寒冷從脊背那裡躥上來,我確定,不是因為空調。嚇住我的,是我自己腦子裡那種冷靜的、嘲弄的念頭,以及自己心裡輕輕響起的冷笑聲。「南音?」他叫我。

  「嗯?」

  「你不想?」他其實一向都不是個很遲鈍的人。

  「沒有。」我靜靜地注視他,右手的食指輕柔地劃過他的眉毛,我對他笑了,是真心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雖然對面沒有鏡子,我知道自己的笑容有點慘,「前兩天睡得不好,我可能是有點累了。」

  他一言不發地離開我的身體,我知道,他有點不開心。浴室裡花灑的聲音傳出來,水珠跌碎在骯髒的地面上。我長長地歎了口氣,像只蝸牛那樣熟練地蜷縮成一團。終於可以和自己待一會兒了。我一邊享受地閉上眼睛,一邊覺得悲哀像個哈欠那樣,慢慢地沿著喉嚨爬上來,再緊緊攫住我的大腦,把我的意識像個塑膠袋那樣從裡到外地翻了個面——是的,就是悲哀,為了我此刻的如釋重負。

  我暫時什麼都不去想,什麼都不想問,什麼都不想知道。事實是怎麼樣的已經不那麼重要,因為我知道,就算一切都是我自己的誤會跟猜想,隨之而來的也不可能是那種澄明的、陽光照進來的喜悅。所以,有一件事情是更重要的,我為什麼會在一瞬間對關於他的一切都這麼倦怠呢?

  當你聽著別人洗澡,經常會在淋浴噴頭被關上的時候,錯覺整個世界都結束了。他走出來,撿起丟在地上的牛仔褲,胡亂地套上,順手打開了房間裡的電視。是體育頻道,美國網球公開賽,也不知道是不是現場直播。他坐到我身邊來,像是逗弄一隻貓那樣,撫著我的腦袋,還有裸露在空氣裡的後背。「不去洗澡啊?」他輕聲問。我翻過身來把自己蜷成方向相反的一團,抬起眼睛看著他,「我冷。」

  他笑笑,抱緊我,我蜷曲的膝蓋涼涼地抵著他的肌膚。他親了一下我的額頭,說:「你才不冷,你只是想撒嬌。」我心裡那種短促的冷笑聲又轉瞬即逝地響了起來。我要在心裡面用盡全身力氣壓制它,不讓它巨大的陰影投到我明明是真正溫柔的笑容裡。

  我累了。

  「我媽那天還在跟我說,」他拍了拍我的腦袋,「明年我們倆就大學畢業了。她說,得從現在開始,準備咱們倆的婚禮——你還記得這碼事嗎?」

  「對的。」我想起去年那個驚心動魄的春節,真的只過去了一年多而已嗎?為什麼我覺得已經那麼久了,「我媽媽昨天也說過,要是我們到了明年夏天,居然還沒分開,就真的該辦婚禮了。」

  「居然。」他笑了起來,「你媽媽用的是這個詞啊?」

  「是。」我故作慘痛地點點頭,「不過她經常這樣,我都習慣了。」

  「你真的決定了?考研很苦的,你到時候別反悔。」他說。

  「不要小看人。」我輕輕地沖他的鼻子揮了一下拳頭,「你總是喜歡把我想得很笨,很沒用,然後你就開心了。其實昨天我們經理還問過我,明年畢了業,願不願意正式留在這間公司上班。就只有你才覺得我什麼都做不好……」我枕在他的腿上,用力地往後仰了一下腦袋,努力做出仇恨的表情來,他皮帶上那個金屬的扣子貼著我的後腦,很硬。

  他突然俯下臉來,壞笑著,在我耳朵邊說:「幹嗎?又想招我?」

  「流氓。」我像是被燙到那樣坐了起來,我想我是臉紅了吧。但是我心裡有一個鬼魅一般的聲音在問自己:為什麼告訴他那件事呢?就是……經理問過我,願不願意留下來上班?不是決定了先不說的嗎?是我自己也知道,「不說」的念頭無論如何都是不好的嗎?

  「今晚去我家好不好?」

  「不好。」我用力地否決,「你去我家嘛。」

  「我們家今晚沒人。」他誇張著「沒人」兩個字,像是小學時代的男同學在炫耀一樣新鮮的玩具,「都不在的,我爸最近常常不回來,所以我媽就跟她以前的同學一起報團旅遊去了。」

  「你爸為什麼常常不回來啊?」

  「接了個大案子唄。」他輕輕地抬起眉毛,「我也不大清楚是什麼案子,我跟他又不怎麼講話。都是我媽跟人家聊電話的時候,我偶爾聽見幾句。好像是個特有錢的人,現在成了被告。關鍵是,這個人被抓起來以後,家裡那班親戚就如狼似虎地跑去瓜分他們家剩下的東西,他的公司被這班人搞得一塌糊塗,現在,這個倒楣鬼的律師費都快沒有人來付了。所以我媽在抱怨。」

  「真倒楣……」我抱緊了膝蓋,「我是說你爸。」

  「案子都接了,總得出庭的——那個被告在龍城算是個很有名的人嗎?聽我媽的語氣,好像很多人都該知道他。」

  「跟我說有什麼用啊,在龍城,我知道的唯一一個算得上是有錢人的名字……就是我們老闆。」

  「反正姓一個特別奇怪的姓,像武俠小說似的。」他不緊不慢地套上了T恤。

  我心裡重重地跳了兩下,「是不是,姓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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