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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鄰桌的教友們參差不齊地站了起來。椅子拖著地面,那種聲響和塵世間的所有喧囂別無二致。他們自然而然地手挽著手,圍著圓桌站成一圈。這群人的平均年齡估計是大媽那個歲數吧,歌聲碎不及防地響起來的時候,那種整齊的暗啞是我從未遇到過的。

  你為什麼愛我,你究竟看到什麼?

  站在鏡子面前我都想躲。

  連我自己都不愛我。

  你為什麼愛我,你究竟看到什麼?

  站在你面前滿是過錯。

  為什麼不讓我就這麼墮落。

  ……

  「這首歌還真的很適合婚禮唱呢。」我詫異地自言自語。「拜託!」姐姐沖我翻白眼,「這首歌裡的『你』指的是基督。」它的曲調真的很簡單,多聽他們重複兩遍,我自己也快要會唱了。

  你為什麼愛我,你究竟看到什麼?

  站在鏡子面前我都想躲。

  連我自己都不愛我。

  你為什麼愛我,你究竟看到什麼?

  站在你面前滿是過錯。

  為什麼不讓我就這麼墮落。

  那個站在大媽身邊的女人微微垂著頭傾力歌唱的時候,沒注意到她胸前那根粗的金鏈子,或者是鍍金的鏈子不知為何鬆開了,像條蟄伏的娛蛤那樣鉤住了她領口的花邊;那個男人微閉著雙眼,他的酒糟鼻上的毛孔大得像痣;那個最為矮小的老太太怕是受邀的這群教友裡年紀最大的,說她七十歲我也相信的,她左腳和右腳的絲襪一定不是一對,乍一看沒什麼問題,但是仔細看就知道深淺是不一樣的;穿一身已經走了形的灰色西裝的男人年輕時候應該是俊朗的,他的聲音算是這群人裡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他陶醉在自己鶴立雞群的歌聲裡,沒注意到他謝頂的、油膩膩的腦袋上有一縷頭髮鬆散地飄到了額前,他面前那堆花生殼裡,還插著半支並沒有完全熄滅的煙。

  等我活到這個年紀,我也會像他們這樣。整個人都折舊了嗎?滿身陳舊的污垢讓我自己都確信,自己一定是有罪孽的。否則,該如何解釋那種像是寄生在指甲縫裡,眼皮下面,或者牙縫之間的羞恥感呢?

  飯店的門似乎被什麼強勁的風吹開了一樣,毫無準備地,透進來一道光。剛剛還在歌唱的人們突然之間回到了塵世間,那種因為虔誠導致的整齊劃一頃刻間瓦解。他們笑著說,馮牧師終於來了。可是,我明明看到,有兩個人同時走了進來。其中一個人走上去跟所有人朗聲地道歉,應該就是他們說的馮牧師。另一個,站在離我們的餐桌不遠的地方。瘦瘦高高的男人,穿得也很隨便,不像是特意來出席儀式的樣子,也說不出掛著什麼樣的表情。

  馮牧師突然轉向他,把他介紹給大夥兒:「多虧了今天在醫院門口碰到陳醫生,要不是搭了他的車,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趕來。」

  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我會覺得這個男人有點眼熟,姐姐的眼睛抬了起來,絕對不能說是羞澀,但是那光澤是興奮的。「這麼巧?」姐姐淡淡地,但是微笑著說—習慣性地,拿捏出了她跟男人說話時候那種不大一樣的調子。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陳醫生。

  Chapter 08 哥哥

  我趁著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陳醫生的身上時,悄悄地站了起來。我是繞到飯店的後面,才看到哥哥和昭昭的。蝦老闆的飯店所在的街道,應該是一直存在的老街,我的意思是說,不是那種在郊區經常見到的新修出來的街道,路面的交通燈全都是嶄新的,可作為一個路人行走其上的時候,卻總是有種甩不掉的懷疑,覺得自己可能是來錯了人生。我的視野突然間就寬闊了起來,原來這飯店後面還有這麼大的一片空地,似乎屬於旁邊那家賣輪胎的店,或者是間汽車修理場。因為大大小小的輪胎堆成了好幾座山。離我最近的那幾個輪胎不知道是供什麼龐然大物使用的,總之它們比我都高,歪歪斜斜地,彼此以一種奇妙的角度相互依靠,似乎是在向我揭示一件事情:輪胎這東西,平時看起來司空見慣了,可是只要它們像是長個兒那樣地大到一定程度,便會活過來,胸有成竹地看著你——似乎它們也是蝦老闆那間飯店的常客。

  哥哥和昭昭居然一起坐在更遠處那座輪胎的山頂。那個山丘由無數個面孔呆板的普通大小的輪胎組成。不用說,准是昭昭的主意。認識她半年,我算是總結出一件事:她對一切可以讓她離開地面的東西懷著巨大的好感,可以是吧台前面的高腳凳,也可以是飛機。站在橡膠的山腳下,輪胎們身上凹凸的花紋漸漸地從黑色裡浮現出來,似乎是想要流動著延展出去,嵌進我臉頰的皮膚裡。那種氣味讓我覺得安心——我從小就喜歡橡膠,還有汽油的氣味。一陣風吹過來,原來我的頭髮已經這麼長了,像是這荒山下面的蒲草。

  「鄭老師,要是我考不上大學,你會不會覺得丟臉?」輪胎完全擋住了我的視野,我看不見昭昭的臉,但她的聲音倒是沒有一點起伏。

  「為什麼要覺得丟臉?」哥哥笑了,「當然不會。」

  「你是因為我身體不好,所以才覺得我考不上也是自然的吧?」

  「不,不是。」哥哥這次沒有笑。

  「如果我沒有病呢?我沒有病,我也沒有考上大學,幾年以後,你也會像記得那些最聰明的學生一樣記得我嗎?我才不信。」昭昭的語氣簡直像是耍賴了,「好,那我再加上一個條件,如果我沒有這個可能馬上就要被判刑的爸爸,也沒有病,也沒有考上大學,你也還會記得我嗎?」

  「這種假設沒有意義。」哥哥悠閒地歎著氣,「如果你沒有一個這樣的爸爸,沒有病,沒有被那個李淵跟蹤過……什麼都沒有的話,你就不是今天的昭昭。」

  「今天的昭昭有什麼好啊?」

  「今天的你才會一直問自己,是不是有什麼東西錯了。」

  「不對,鄭老師。」昭昭停頓了比較長的時間——語氣終於輕快起來,找到了自己要說的話,「我不是在問自己有什麼東西錯了,我知道一定有什麼東西是錯的,我只是總在想,那些一定錯了的事情裡面,到底有多少是我的錯。有多少,是我故意的。」

  「這就是你不一樣的地方,你不相信自己沒錯。」

  「所以鄭老師,你會記得,對不對?我很怕別人忘了我。」話音剛落的時候,她終於垂下臉,看見了我。

  我只好做出尋找路途往上爬的樣子。「你們倆是怎麼上去的啊?」我知道我的語氣裡的輕快多少有點假,所以我低下頭,像是在確認腳下的那一小塊帶著花紋的橡膠是否牢固——裝作完全沒有主意到昭昭垂下臉那個瞬間的眼神。我想只要我裝作忽略掉了,過不了多久就會真的忘記的。那是一種真正的俯視,不是因為距離,不是因為她此刻坐在高處。她似乎更瘦了些,臉上的線條更有銳氣,那種目光就沿著這道天作之合的軌跡準確的滑下來,彈到我這裡的時候像是冰珠子。

  除了哥哥,她其實瞧不起所有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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