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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我想,他其實說不好再開為什麼吧,但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在這種時候勇敢地說:「我不知道」的。

  「因為你從一開始,就沒想真的殺她。」哥哥平淡地說,然後若無其事地問姐姐,「打火機呢?你剛才扔哪兒了?」

  昭昭終於開口說話了,聲音似乎因為在嗓子裡悶太久了,有點見不得光的遲鈍,「那天,在公車上,你把手機還給我——是你偷的麼?不然,他怎麼會掉呢?」

  「是我偷的。」陌生人幾乎是羞澀了。

  姐姐開心得前仰後合,「你還挺坦率的。」

  昭昭不動聲色地環顧四周,臉上有一些不滿,不明白為什麼突然之間,沒有人跟她同仇敵愾了。

  「別再跟蹤她了。」哥哥認真地注視著他,那眼神是有熱度的。

  陌生人突然低下頭去,給自己倒上了滿滿一杯啤酒。

  「答應我吧,別再跟了,行麼?」哥哥端起自己的杯子,懸在半空中,神色寧靜地等待著陌生人的杯子撞上來,「發生的事情就是發生了。我不講那些不痛不癢的話,比方說她是無辜的她爸爸才有錯……我知道你聽不進去。可是,殺人償命,你以為你哥哥會死,現在他沒有。跟很多人比起來,你的情況算是幸運的。于情於理,這筆帳都該到此為止,你說對不對?」

  陌生人的表情就像是有人突然在他的鼻尖前面打開了冰櫃。他的下嘴唇凜凜地顫抖了一下,抻起來,包裹住了他的上嘴唇,他的眼神鈍鈍的,很用力,視乎這兩片嘴唇之間的爭端是一個凝重的問題。他也舉杯,但是跟哥哥的杯子還是保持著矜持的距離。他說:「老師,你是說——因為我哥哥沒有死,所以我不該殺她。那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如果這次我哥哥死了,我就可以殺她了?」哥哥胸有成竹地笑笑,「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一個命題是真命題的時候,它的否命題未必成立。你犯了一個非常簡單的邏輯錯誤。」陌生人驚訝地凝視著哥哥的眼睛,幾秒鐘,突然他笑了,它允許自己的杯子輕輕地放在桌上,溫和地問:「您怎麼稱呼?」

  「我叫李淵。」陌生人——不,李淵的臉突然變紅了,他其實沒什麼酒量的吧。

  「我知道你為什麼。」哥哥歎了一口氣,「我知道你為什麼,你其實也不完全是為了威脅她爸爸,你甚至不全是為了報仇。如果親人沒了,你卻只能在一邊眼睜睜地看,沒什麼比這個更屈辱的了。給你講一件事好麼……」他的眼光突然游離了,似乎在被籠罩斜前方另一張空蕩蕩的四人餐桌,「從前——」他似乎被自己逗笑了,但是隨即他還是板起臉,認真地說:「從前有個女人。有一天,她老公死了。死得特別突然,她像平常那樣在家裡做飯的時候,知道了這個消息。她老公死在單位裡,突發心臟病,走得沒有痛苦,但是吧,問題在於,誰也不知道這個男的有心臟病,包括他自己。然後,她知道了消息,想也沒想,就從廚房的陽臺上跳下去了。我覺得,她那時候的心情跟你有點像。她什麼都做不了,就已經全都來不及了。可能人到了這種時候,覺得不管怎麼樣都得做點什麼維持一下尊嚴吧。什麼籌碼都沒有,只剩下生命了。那就殺個人,或者殺掉自己,突然容忍不了自己這麼渺小了,總得做點什麼,你是不是這麼想的?」

  「喂,你有毛病啊?」姐姐瞪大了眼睛,聲音卻是膽怯的。

  「不一樣。」陌生人搖了搖頭(還是叫他陌生人吧,我叫習慣了),「那個女人,她畢竟只是輸給了老天爺。可是,我們不同。」他凝視著昭昭的臉,「我們不同,昭昭,你說對不對。」

  「你知道我最恨你爸爸什麼地方嗎?」陌生人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看著昭昭,他精神質地盯著架子在盤子邊緣的一雙筷子,似乎在猶豫著要不要把它們拿起來,以及拿起來又能做什麼,「其實在永川,也有不少人喜歡他,他算是個不錯的東家,我哥哥就屬於喜歡他的那部分人——他總說你爸爸從不克扣工人的工資,他總說工廠食堂裡的飯很好吃,他還總說你爸爸人很豪爽……」陌生人笑了,搖了搖頭,「可是我不一樣,每次看到你,我就最恨他。其實你很好,很單純,你是無辜的。可是你憑什麼那麼單純啊?」

  「對不起。」昭昭像個考試作弊被抓到的孩子,柔柔地垂下了眼簾。哥哥不動聲色地重新斟滿了陌生人的杯子,他非常配合地抓起來一飲而盡了。他的眼眶紅紅的,看上去很凶,但是說話的語氣卻像是在懷念著什麼。

  「憑什麼你可以一邊踩著別人長大,一邊那麼單純地對所有被你踩在腳底下的人笑?你爸爸無論怎樣,得到了什麼,手上總歸還是沾過血。或者別的髒東西。可是你連這一關都不用過。你他媽,你他媽真的是無辜的。無辜得我都沒辦法恨你所以我只好恨你爸爸,憑什麼你天生就一點錯都沒有?憑什麼你就有這麼無辜的資格啊?每次想到這兒我就覺得你該死。」他停頓了一下,有惡狠狠地喝完了一杯,酒精染紅了他的臉,也給了他勇氣說這些——一般情況下,人們心碎了以後才會思考的事情,「就算我一點都沒辦法恨你,我也覺得你該死。」

  就在此時,哥哥抓住了陌生人手上的杯子。然後輕輕地抽走它。哥哥說:「碰她一下,你試試看。我是認真的,你試試看。」

  我覺得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我是說,哥哥。

  陌生人伸出手掌去,抓抓頭髮,有那麼一小撮頭髮無知無覺地在他的頭頂上豎了起來。讓他看上去不那麼認真了,他就這樣滑稽地笑著,笑著,笑到眼淚出來,他一邊笑一邊說話,聽上去像是咳嗽,他說:「老師,放心吧。我就是說說的,我已經告訴她我覺得她該死,就夠了。我還能做什麼呢?你以為……你以為我真的能做什麼嗎?」

  「你想告訴她她該死,」哥哥認真地看著滿臉通紅、笑容狼狽的陌生人,「可是他現在只想自己試著去過一種可以不用傷害任何人的生活。也許她做不到,也許等她再長大一點她就不會再這麼想。但至少,現在,她知道她要贖罪。這就是你和她之間的區別。」

  「有個屁用。」陌生人幾乎是噴出來這句話,他不得不下意識地用手背擦擦嘴邊的皮膚,「她贖罪?我也不是第一天出生的,我不指望這世上能有多麼公平。可是,可是……」眼淚從她眼角滲出來,「能不能別再這麼野蠻呢?一隻老虎對著自己啃剩的骨頭說它要贖罪——我寧願她跟我說我活該,我寧願她覺得我就是全家被炸死在那間工廠裡也是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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