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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我忘不了她在春日的下午抱緊我,對我說:「因為你,我才愛上這個世界。所以我得為這個世界做點什麼。雖然做不了太大的事兒,但真心去愛一個傷害過我的人,比如方可寒,還是辦得到。」她整個人都在發光。就像是高山頂上的那些積雪。那時候我就知道,生活還是讓我幸運地遇上了一些至真的善意和理想。然後我發誓,就算我永遠到達不了她能到達的地方,永遠理解不了她的信仰,我也要竭盡全力地去珍惜這個上天賜給我的她。我知道見過了這種非人間的奇跡的我從此之後會變得和大多數人不同。因為我內心有一種來自一個更高更神秘的地方的力量。我不願意相信那是假的,其實讓我難過的就是這個:我知道她不是假裝,不是在演戲,只不過那只能像露珠一樣轉瞬即逝。不是她的錯。是我們不配。

  還有一件事是更讓我難過的,就是儘管如此,我依然愛她。

  看門的老大爺帶著他的一大串鑰匙來了。籃球的聲音停止。響起一陣粗重的腳步聲。我知道關門的時間到了。我從看臺上站起來,心裡想:明天我得去跟吳莉道個歉,為天楊今天的表現。順便告訴吳莉,她想要的東西,是不可能的,因為——我笑笑,很簡單,一個人只能死一次。我為我自己的幽默感到自豪。

  我在操場邊上的路燈下看到了她。整個操場黑得像個墳場。只有幾盞路燈白慘慘地亮著。以前英語老師跟我們說:過去北明的學生多麼用功,宿舍熄燈後都要跑到那幾盞路燈下麵背單詞。現在的學生都跑到路燈下面談戀愛。大家哄笑。

  人潮散盡,她還站在那裡。光暈照亮了她四周的一小塊土地,她的藏藍色背帶裙上暗影斑駁。我毫不猶豫地硬起心腸從她身邊走過,裝作沒有看見她。

  「江東。」她叫我。

  我告訴自己不要理她,繼續往前走。

  「江東。」她又叫了一次,聲音還是明淨的,但是近乎哀求。遠處,另外一個方向傳來其他人的笑鬧聲和自行車的聲音。

  我終於停下來,轉過頭。我想如果現在她撲上來抱緊我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把她推開。但是她似乎也知道這個。她只是看著我,她在任何情況下都可以無遮無攔地看著你。臉龐很皎潔,是我最痛恨的無辜相。

  我不聲不響地走回到路燈下麵。在光暈裡席地而坐。她乖乖地在我旁邊坐下。我靠著燈柱,看見天上一彎苟延殘喘的上弦月。她不說話,只是遲疑到有些笨拙地把手放在我的膝蓋上。放了很久。

  是我先開口的,我說:「你跟她不也是朋友嗎?你們後來那麼好,你怎麼能,左一句婊子右一句婊子的?」

  她的眼淚滴到我的牛仔褲上,她說:「我在心裡跟她道過歉了,真的,我知道,她不會怪我。」

  在我全力以赴裝腔作勢地做了一個月的勤奮到做作的乖學生之後,類比考用分數善良地回報了我的傾情演繹。吳莉也不簡單,這次居然超過了張宇良,周雷笑嘻嘻地說:「我真想請教一下吳莉同學,情場失意的時候要怎麼做才能化悲痛為力量。」結果聲音太大被吳莉聽到——最後他的下場就像日本漫畫裡的類似狀況一樣慘。

  六一兒童節,距離高考還有三十六天。

  滿街都是彩色的氣球。我們班的學習委員興高采烈地沖進來宣佈:「跟你們說個好消息。實驗中學的那個第一名,昨天因為急性心肌炎住院了!他明年才會參加高考呢,這消息絕對可靠。」

  「太棒了——」空蕩蕩的教室裡迴響起十幾個女孩子悅耳的歡呼聲。恰巧在這時從我們班門口經過的老師們目睹此情此景應該會心生憐愛吧,我想。我是在那段時間明白了卡夫卡的《變形記》到底在說什麼。

  江東拉著我的手,我們穿過荒涼的堤岸。方可寒死後這是我們第一次來這兒。還沒變。一樣荒涼。看上去早就死了的樓群飄出來做菜的香氣。和腐臭的河水味兒混在一起。岸邊的雜草一到夏天更加茂盛了。

  不知不覺間,就走到了「雁丘」。我們剛剛在一起的時候是一九九四年底,那時候這附近有家錄影廳。當時我們還不認識肖強,所以好多個週末的下午我們都是在錄影廳裡消磨的。

  「咱們再去以前的那家錄影廳看看,好不好?」我提議,其實也就是隨便說說而已。我知道江東從來就不喜歡這麼輕飄飄地「懷舊」。沒想到他竟然同意了。

  記憶裡那家錄影廳位於一個窄巷裡,具體是哪一條——反正那時候我每次都是跟江東去,自己從來不用留心看路。我只記得那時候我總是沒頭沒腦地問他:「我現在算是你女朋友嗎?」他說那當然。我反復咀嚼這三個字,「女朋友」,我覺得我自己還不過是個小孩兒呢,才十五歲,剛剛不過六一兒童節而已,一夜之間就變成人家的「女朋友」了,像個大人一樣,新鮮感和自豪難以言表。

  十二月的傍晚,我們看完了吳奇隆和楊采妮演的《梁祝》。然後我恍恍惚惚地跟著他穿過那條陋巷,走到與堤岸平行的馬路上。車燈照耀著我們冬日裡一貧如洗的城市。我突然問他:「江東,跟人家比,咱們算愛情嗎?」他說:「跟誰比?」我說:「跟吳奇隆和——不對,是跟梁山伯和祝英台。」他大笑著敲了一下我的頭,說有時候我真懷疑你是否智障。那時候我惶恐地環顧四周,灰暗的街道,裹著蠢笨冬裝的行人,因為空氣污染有些泛紅的婊子似的月亮,還有遠遠飄來的河水的腥氣,和一個賣烤紅薯的矮小的老太太,哪一點能成就我想要的、色彩鮮明得慘烈的傳奇?楊采妮一身嫁衣,狂奔在藍天黃土之間,一邊跑一邊脫衣服,露出穿在裡面的喪服,然後跪下,嫵媚地笑著,「山伯,我來了。」我在寒風中抱緊了江東,抱的方式那時還有點笨拙,因為我總是緊張。我是這麼喜歡他,這個嘲笑我智障的男孩,已經這麼喜歡了還沒有一個感天動地的機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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