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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剛才是什麼表情?天楊,在我心裡你一直是個小姑娘。不是說你傻,說你幼稚,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說,以前就算你哭你鬧你發脾氣你耍賴——你還記得你在我這兒砸門嗎?——我都覺得你又乾淨,又徹底,又坦率。從你第一次來買《阿飛正傳》的時候,我就想你和別人不一樣,你是那種就算經歷過很多事情也不會變得骯髒瑣碎的人。因為你身上有種力量,你有時候可以不向周圍的人妥協而是不知不覺地反過來影響他們。可是你看看你剛才對我笑的樣子,就像一個怨婦。你不是那種女人你永遠變不成那種女人,天楊你不能丟掉你身上最寶貴的東西——不管是為了誰,為了什麼事情。」

  她早就把眼光移到了別處。她低著頭,好像在研究地板上的格子。兩滴水珠掉落到了地上,我裝作沒有看見。

  {江東和天楊}

  我說不上來為什麼,有時候我會突然間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恐怖。我是說自從方可寒死了以後。它來臨的時候我就只有抱緊天楊,能抱多緊就抱多緊,除了她我誰也沒有。在那種神經質的擁抱中,我聽見她的身體在貪婪地壓榨著吮吸著我的靈魂——我的靈魂變成了液體。你不把我耗幹是不肯甘休的吧,我在心裡對她說。可是她的眼睛,漆黑地清潔地凝視著我。光潔的臉龐,柔軟的髮絲,細得讓人提心吊膽的腰,我蠻橫的,無辜的小強盜。

  我可以容忍你侵佔我掠奪我,我可以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生命的精華日復一日地貧瘠下去——真沒看出來這麼纖弱的你,我稍微一用力就掙脫不出我的手掌心的你原來是片永遠填不滿的海,我是那只名叫精衛的呆鳥兒。我已經不知疲倦不知羞恥不知死活地盡我所能了,所以我受不了你對我說:

  「這種事情,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任何事情都可以成為你輕浮地淺薄地指責我懷疑我的理由,除了方可寒。

  可是說完她自己就後悔了。她就像個闖了禍的孩子一樣大驚失色然後扯著我的衣服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江東,你別生我的氣——」我們是相依為命的人,我知道你不會是有意的。你自己也知道就算你是有意的我也不可能因此而不再愛你。可是我的溫柔,我的寬容,我的忍讓不是純淨水,用完了打個電話就有人給拎來滿滿一桶新的。

  後來我們倆就像兩隻困獸一樣。時不時地惡言相向,爭吵,掙扎,折騰累了再緊緊擁抱在一起,深陷在對方的眼神中,用越來越惡毒,越來越霸道的情話積蓄彼此身上的力量以備下一場戰爭。也許這跟高考讓我們神經過敏有關,在那些像刀子一樣剜到人心裡去的疼痛和甜蜜中,倒計時牌的威逼才可以被忘得乾乾淨淨。

  吵架吵到激烈時她聲嘶力竭地吼著說:「江東我愛你!」然後我只好丟盔棄甲,再抱緊她,任由她在我的手臂上,胳膊上留下深深的牙印。發洩完了她含著眼淚說:「只要你一抱我,我就覺得什麼都可以算了。我怎麼這麼倒楣,每次都得淪陷。」那表情簡直比竇娥還冤。

  也有和平。比方說那間被我們當成圖書館用的蛋糕店。我們就像兩個遵紀守法的好公民,在那裡同舟共濟舉案齊眉。看書的時候我輕輕抓住她的小手,知道她還在那兒,她細聲細氣地給我講那些瑣碎的英語語法,兩條麻花辮像有生命似的溫順地垂在腦前。那時候我就知道,雖然有時候她把我氣得頭暈,但我們畢竟,依然,相濡以沫。

  五月初,最後一場沙塵暴刮過。天空呈現一種少有的,簡單的藍色。

  他拉著我的手,我們走過喧鬧的街道,星期天的早市還沒散,我們就在一股蔬菜的清香裡向熟悉的方向走去。我的臉上還殘留著自來水沖刷後的清涼。他攬住我的肩膀,把臉往我的脖子旁湊,說:「是花香吧?」弄得我很癢。

  其實那是青草香。是KENZO的夏季新款。父親快遞來的十八歲生日禮物。父親說這個香味很配我的校服。

  昨天傍晚我很正式地對江東說:「我的生日,你就把你送給我當禮物吧。我已經是大人了。」然後我們癡纏著接吻,他褪去我所有的衣服時,臉居然紅了。在一個關鍵的時刻他以一個悠長的吻收場,他說:「我想到了一個更好的禮物。」

  那間蛋糕店大門緊鎖。我剛想說「是我們來早了」的時候看到了牆壁上粉刷的「停業」二字。還能看見沒擺好的座椅和沒賣完的蛋糕呢。江東說:「我覺得這『停業』兩個字是老闆專門寫給咱倆的。」我想也是,那時候我還沒有意識到,我們的最後一個安全的堡壘沒有了。

  中午的時候他帶我去他們家,門鈴一響的時候我還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然後他對門裡面那個女人說:「媽,這就是天楊。」

  我忘了我自己當時是什麼心情。總之我表現得很糟糕。我沒有太多去別人家做客的經驗。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沒有。我只記得他媽媽其實是個溫柔的女人。做菜做得也蠻好吃。她對我說:「我們家江東英語不好,你多幫幫他。你們倆在一塊兒,多聊聊學習。」我遲疑地在餐桌下麵,用我的左手尋找他的膝蓋,碰到了,他就躲開了。他一直對他媽媽微笑著,他說:「媽,你頭髮上怎麼有片菜葉子?」「在哪兒?」這個已經超過四十歲但皮膚依然白皙的女人問。他修長的,骨感的,平時用來摸我抱我的手指靈巧地在她的發叢中一閃,拈下來一小抹綠色,用食指托著,「看見了?」他媽媽一笑,我很熟悉她看江東的那種眼神,因為我看著他的時候也會這樣,那是種骨子裡的癡迷。

  終於到了說「阿姨再見」的時候。防盜門的聲音讓我聯想起監牢。他送我下樓,站在陽光刺目的樓道裡我哭了。他驚慌地問我:「天楊你怎麼啦?」我聽出來他這句問話裡厭倦的氣息。

  「你為什麼要帶我來見你媽媽?」

  「我只是想讓你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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