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告別天堂 | 上頁 下頁
六一


  可是周雷那個白癡他明白這個嗎?他懂得因為這個來心疼你嗎,天楊?

  高速公路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喜歡的地方,它和所謂的「大自然」不同,還沒有被「詩情畫意」強姦過。長長的,風情地延展,在風中只有路牌寂寞地指示著一個看似無人關心的方向。我和迎面來的車們擦肩而過,從此不再相逢。高速公路,是城市這個熱帶雨林裡最有人情味兒的密西西比河。——打住,我對自己說,你知道你在做什麼?你正在用詩情畫意強姦高速公路,原來你比其他人好不到哪兒去,不過是個有處女情結的封建餘孽,該拖出去斬了。

  那麼來吧,加速,不要裝蛋,沖著那殘陽撞過去,風在耳邊呼嘯,性高潮也不過如此。什麼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什麼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不過是一個字而已:爽。再加速,好了,到此為止,否則員警該追來了,像是飛翔,人說到底是動物,肉體的極限和精神的完滿可以合二為一,我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願意想,身體因為速度而脫韁,靈魂也是。

  {天楊}

  距離高考僅有八十三天。

  就算是下課時間,教室裡也安靜得瘮人。一半人靜悄悄地踩著下課鈴飄出去,另一半人繼續趴在桌上做埋頭苦讀狀。相比之下,像我和江東這樣抓緊十分鐘膩一會兒的,已經是有礙觀瞻了。

  第一次模擬考的成績公佈,我和江東平心靜氣地等待著被滅絕師太召見。三年來,每次考試之後就是老師們棒打鴛鴦的最好時機。「輪也該輪到你們了。」這是吳莉的話。

  「宋天楊。」有天中午吳莉揉著太陽穴對我說,「要是我告訴你,我這兩天突然喜歡上了一個人,你說我該怎麼辦?」

  瘋了。都瘋了。周雷說得對,全怪這狗日的高考。

  教室裡還是一如既往地讓人氣悶。天越來越熱,沙塵暴又開始了。窗前那些柳樹的綠,已經被狂風搞得一塌糊塗,卻還是嫩得就像瑪麗蓮·夢露的嘴唇,下賤得讓人肅然起敬。

  「宋天楊,窗戶外面有什麼好看的?」數學老師說,他下面那句話引得全場爆笑,「已經是這麼關鍵的時候了,上課還走神,是窗戶外面好看還是我好看啊?」

  他自覺失言的時候已經太晚了,一片哄堂大笑中大家都聽見張宇良的聲音,「您好看,您好看,誰說您不好看我跟他翻臉。」他站在講臺上窘了一會兒,突然間靈機一動,「好了安靜,我不過是看你們這些天太辛苦,逗你們笑一笑。」大家當然笑得更厲害。

  在倒計時牌下面,誰都硬氣不起來。那些假裝瀟灑假裝墮落的其實是色厲內荏外強中乾,倒是那些心甘情願被奴役的人活得比較酣暢,自虐般地用功時鬼知道他是為了考大學還是為了在這段充滿硝煙的日子裡良心平安。八十三天,那些日子像支等待檢閱的部隊,踏著齊得沒有絲毫人氣兒的步子由遠而近,每個人都不同程度地瑟瑟發抖,有人在淩晨兩點的咖啡香裡故作豪邁,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有人明明已經眼圈發青卻還要拿著模擬成績單刻舟求劍地發狠;有人躲在廁所裡偷偷哭一會兒就心滿意足地覺得自己已經為了高考受了天大的委屈所以考成什麼樣都行,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

  沒有人還記得方可寒,就連我和江東也是裝作不再記得。我們居然聽到傳聞說方可寒現在闖到深圳一間最紅的夜總會去坐台,賺的都是美金港幣。未來的女大學生們第一次用充滿羡慕的語氣談起她:「人家命好,不用高考也照樣賺大錢。」翻譯一下就是:怎麼我們自己就拉不下那個臉去賣呢。

  跟周圍這個氣氛比,我和江東也許真的是另類。

  我們很用功,但我們什麼也不想,連高考都不想。氣定神閑到了這種程度是境界,不是人人都來得的。他們看著我們的背影酸溜溜地說:「愛情的力量是偉大的。」就連周雷都嫉妒地諷刺過我:「你做這副小女人相給誰看?」可是沒有人知道,我們的這種安寧是付出多大代價才換來的。現在人人都被那塊倒計時牌整昏了頭,每天都在做著一個不需要付出就能得到回報的春秋大夢。

  我們現在常常待在那家蛋糕店裡。生意慘澹,老闆說他馬上就會把它盤出去。對我們倒是件好事,那裡足夠安靜,我們要一壺檸檬茶就能坐上三四個小時,那裡的情侶桌剛好放得下我們倆的一堆書本。老闆每次都鼓勵我們,「再加把勁兒,考上大學以後你們就自由了,到時候你們倆就可以隨便談戀愛,誰也管不著。」江東就笑,「老闆,什麼事兒一旦合理合法就沒意思了。」

  在歲月一樣的安靜中,我吃力地和我的立體幾何談判。耳邊傳來他的書頁翻動的聲音,於是就知道他在那裡。於是伸出手,就夠得到他的手指。於是他輕輕地握住它們,咬一口,於是我嘲笑他比瓊瑤的男主角還酸。夜幕降臨,店裡的顧客還是疏疏落落的,我們去買兩個蛋糕,兩杯咖啡——不是我說,這老闆雖然善良,可這咖啡——難怪他生意不好,有時候老闆一高興就送我們一個水果拼盤,他說反正水果總放著也會爛。外面一條街,全是燈光。燈光在我們的眼睛裡斑斕著,外面洶湧著的都是閒雜人等。夜晚正是我們的同齡人們想到未來會覺得迷惘的時刻,我不迷惘,我的未來就在我對面,除了他我對誰都沒興趣,我們中間是一個繽紛絢爛的果盤,他做出一副壞壞的樣子咬我的手指,還以為自己是《欲望號街車》裡的馬龍·白蘭度,不知道嘴角上沾了一抹露怯的奶油。

  有天晚上店裡終於來了兩個顧客,是對母女,確切地說,是我們英語老師和她女兒。英語老師站在玻璃後面的街道上目瞪口呆,我們倆只好回望過去,像嵌在玻璃裡面的兩個門神。老師終於下定決心走了進來,她女兒雀躍著去挑蛋糕,我發愣的時候江東一個箭步迎上去,「崔老師,您來得真巧。這兒有個閱讀理解特別難,我都看了一下午了,您能給我講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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