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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把他們拉開以後,他們像兩隻小動物一樣野蠻地對望著,喘著粗氣。病房裡的一個家長說:「你們倆平時不是最好的朋友嗎?」這時候龍威沖著袁亮亮的臉大吼了一句:「媽的我也不想!你聽清了嗎我也不想這樣!」袁亮亮掉頭跑了出去。龍威一個人呆坐了一會兒,看著窗外的陽光,然後哭了。

  我在花園裡找到了袁亮亮。他坐在葡萄架下面,那些葉子把他日益慘白的臉變成了一抹茶綠色。

  「亮亮。」我叫他。

  「美女,坐。」他指指身邊的石凳。

  我們誰都沒說話,就這麼坐著,最終我開了口。

  「亮亮,你知道。」我停頓了一下,「你和他不一樣,對你來說,骨髓移植就不是最好的治療辦法。」

  「我知道。」他說,「其實再怎麼說,也不是他的錯。他可以治好了,至少是有希望了,我應該為他高興。」

  「不對,換了我是你的話我也會去揍他,為他高興,是我們這些健康人該做的事情,沒有人有權利要求你去為他高興。」

  「真的?」

  「當然。」

  「有時候吧,」他的眼睛不知道是在看著什麼地方,「我就覺得我的身體和我是兩個人。我經常跟它吵架:怎麼你他媽就這麼不爭氣。我天天罵它,把知道的髒話都用完了。可是,我拿它沒辦法。除了它我其實誰也沒有,你懂嗎?」

  「我上高中的時候有個好朋友,她也是——這個病。」

  「所以你才來這兒工作的?」他問我。

  「不,」我笑,「當然不是,巧合而已。我是想說,我的那個朋友,她跟我說過類似的話。」

  他笑笑,「那我倒真想跟她聊聊。她叫什麼名字?」

  「方可寒,可愛的可,寒冷的寒,他們老家的方言裡,『可寒』就是耐寒的意思。」

  「挺漂亮的名字。」

  「人也漂亮,你在現實生活中很難碰上她那麼漂亮的女孩兒。」我戲謔地望著他。

  「那更好。」

  「那時候我為了她去圖書館查書,我想知道這種病到底是怎麼回事。後來有一天,我聽人家說,二十世紀初,咱們這兒,這個城市回來兩個『庚款』留學生,帶回來幾個礦物標本。其中就有『鈾』礦石。你知道,『鈾』是放射性的東西,很危險。後來連年戰亂,好多人都忘了博物館裡還有『鈾』這東西。再後來,五十年代,人們想起來的時候,那間博物館早就是亂七八糟了。有人說,那些『鈾』被國民黨帶到了臺灣;有人說,被人偷出去賣了;有人說,一定還在這個城市裡——這是最可怕的猜想,但是很多人找了,都沒找到,也就忘了。可是後來,一九九四年,全國的統計資料說,我們這座城市,血液病的發病率比全國的平均水準要高很多,那個時候才又有人提起很多年前的『鈾』來,可惜這已經變成了跟八卦新聞差不多的猜想了,沒人能證明到底是不是跟它們有關係。」

  「跟探險小說一樣。」他笑。

  「沒錯。那個時候我就想,真是不得了,人總得為自己做過的事情付代價。不管以什麼方式。」

  「可是為什麼不是別人就是我呢?我也想能像你一樣,輕輕鬆松地說一句『人總得為自己做的事情付代價』。為什麼我就得當一個『代價』呢?」

  「你怎麼知道我很輕鬆?」我轉過臉,看著他,「我們誰也體會不了你受的苦,可是正因為體會不了才不可能輕鬆。我不是那種使用同情心像使用一次性塑膠袋一樣的人。方可寒以前跟我說過:什麼『同情』,什麼『設身處地』,什麼『溝通』,這些詞兒都是很重的——根本不該被用得這麼濫。而且,剛才那句話其實不是我說的。是方可寒說的。我給她講這個故事的時候她就跟我說:看來人總得為自己做過的事情付代價。還有一句我沒告訴你,她說:總要有人來還,不能大家都只想著逃避。那時候我真驚訝她會這樣想。可是現在我覺得,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在還,時間,方式,程度不同而已。當然我們誰也不願意跟你互換位置——可是這並不表示我們都可以置身事外——那些自認為自己置身事外的人不夠聰明,你大可不必跟他們認真,他們不配傷害你。」

  「真奇怪。」他眼睛亮閃閃的,「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你說的話,拆開聽好像很難懂,可是連起來聽,我就知道你是在說什麼了。」

  「其實我也不知道那個『什麼』到底是什麼。我不能給它定義,我沒那個本事,我只是描述它而已。」

  「那你告訴我一件事。」

  「說。」

  「你的朋友,那個方可寒,她是已經死了對不對?別騙我,我早就猜出來了。」

  他蒼白的微笑裡,災難的漣漪約略地一閃,蜻蜓點水。碧綠的藤蔓之外,豔陽高照。夏日的空氣傳過來一陣清新的泥土香,還有這香氣中隱隱騷動的欲念。

  昨天夜裡下了場大雨,所以今天不太熱。黃昏就在一片涼爽之中降臨。悠長的走廊裡此時突然給人一種安靜下來的錯覺。錯覺而已,黃昏是個奇妙的時刻,把平庸的生活變成舞臺劇的場景。很多事情就在這曖昧不明的莊嚴裡發生。

  「阿姨。」那個小男孩站在樓梯的拐角,一雙看上去很敏感的大眼睛。

  「你叫我?」我疑惑地打量他,穿的是實驗小學的夏季校服,白色的短袖衫下麵兩條小胳膊細細的。

  「阿姨,請問,張雯紋住這兒嗎?」

  「你是——」那孩子臉上居然泛起一陣紅,黑黑的眼睛輕輕一閃,就像是深深地流淌了一下,那裡面有種食草動物的,即使戒備過也遮不住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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