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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五一長假還沒完,這一天該我值班。把這個小麻煩移交給爺爺奶奶,我就得匆匆忙忙往醫院趕。假日裡的醫院空空蕩蕩的,龍威的聲音響徹整個走廊,「美女,我們想死你了!」「好點兒了嗎,亮亮?」我問。幾天不見,袁亮亮瘦了些,在枕上用力地點點頭。我在北京的時候,楊佩給我發來短信,「袁亮亮開始化療了。」「好點兒了,」他說,「就是有時候有點想吐。」「化療都這樣,正常的。」我說。「那……我不會變成禿子吧?」「不會。」我笑。「變成了也沒事兒。」龍威說,「我把頭髮剃光了陪你。到時候我們就是『光頭性感二人組』,你——意下如何?」「滾一邊兒去。」袁亮亮怒吼,聽聲音倒還是元氣十足。

  旁邊病房裡的好幾個孩子都等著我去輸液。我正給那個金魚眼小姑娘扎針的時候,手機開始在衣袋裡振動。我沒理會。針運入了細小的血管,「疼嗎?」我問。她點頭,又搖頭。「真勇敢。」我笑著。

  走到走廊上我看了一下手機,是奶奶。偏巧它又開始振動了,奶奶說:「天楊,中午休息的時候你能不能回來一趟?我和你爺爺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是不不。整整一個上午,他端坐在餐桌前,拒絕說話,拒絕洗澡,拒絕吃東西,甚至不許奶奶除下他肩上的小書包。唯一的動作就是搖頭。耗了幾個小時,奶奶急得就差往嘴裡塞速效救心丸,「你這孩子你想要什麼總得說了我們才知道呀。」他最終說了兩個字:「天楊。」

  「喏,天楊來了。這下可以了吧?」奶奶一開門就朝裡面嚷。一想不對,「唉,不不,怎麼能叫姐姐的名字呢?沒有禮貌!」

  就這樣,家裡從此熱鬧了許多。爺爺買來好多的幼兒識字卡片開始誨人不倦起來。奶奶則總是急得說:「還小呢,別累壞孩子了。」家裡只有在深夜才會恢復以前的寂靜。

  午夜。我趁他們都睡著的時候點上一支煙,打開電腦。這幾年,奶奶一直不知道我抽煙,也許是裝不知道。郵箱裡一堆郵件,有日子沒上網了。有廣告,有大學同學的結婚通告,有周雷在那天之後寫來的「對不起」,還有一個去年在我們這裡住過院的小病人,告訴我她恢復得很好,下個學期就要回學校上課。我一封封打開,一封封刪除或回復,然後,我看見了一個消失了很久的名字:江東。

  他給我發來一張賀卡:「天楊,生日快樂。江東」。真搞笑,除了奶奶之外,今年居然只有他記得我的生日。七年了,難為他。

  門輕輕一響。我都來不及滅掉手裡的煙。不不靜悄悄地站在門口。「你沒睡著?」我問。「講故事。」這小傢伙喜歡說祈使句。「好吧。」我滅了煙,站起來。他已經鑽到了我的被子裡,把他的小畫書攤在膝頭。

  我關掉電腦,也鑽進被窩,「小熊維尼的故事,開始了。」他突然看著我的眼睛,「你哭了?」他問。「沒有。」我說。「真的?」「真的。」他把眼睛移到圖畫上。「小熊維尼從兔子瑞比家出來的時候,突然發現秋天來了……」他突然打斷我,「你講故事好聽。奶奶講故事嗓子啞啞的,不好聽。」然後他似乎是害羞一樣地把頭埋進被子裡。我繼續讀著小熊維尼稚嫩而憂傷的秋天。

  {肖強}

  遠遠地看見她,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她坐進來,我才確定。是天楊。她的表情有些陰鬱,看見我的時候更是措手不及。天楊,她變漂亮了。

  意料之中的,我們沒有多少話可說。不,一路上根本什麼都沒說。但我還是很高興能再遇見她。她有心事。我看得出來,儘管已經過去了七年,可是我還是熟悉她的表情,以及她寫滿了一種隱秘的憂鬱的纖麗的背影。

  深夜我回到家,老媽已經睡了。我從冰箱裡拿出一罐啤酒,準備看個片。在《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和《大逃殺I》之間躊躇了一番,最終選擇了《大逃殺I》。這兩個片子我都是百看不厭的,尤其是《大逃殺I》,深作欣二這個老混蛋,真行。

  那時候我們幾個經常這樣窩在我的小店裡看片。我,方可寒,天楊、江東——偶爾那個叫周雷的倒楣鬼也會在場。乍一看我們四個就像兩對一樣。但是常常,方可寒的玫瑰色小呼機就會誇張地響起。然後她笑吟吟地站起來拿書包,「對不起各位,我先走一步。改天你們把結局告訴我。」「業務真繁忙。」我會說。那年新年的時候我送她一張賀年卡,上寫: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把她笑得差點斷了氣。很奇怪,她成了我的朋友,不誇張地說,好朋友。

  跟一個做那一行的善良女孩交朋友是件好事。因為她足夠坦率,她沒必要跟你隱瞞任何人都會有的任何見不得人的念頭,只要你們誰也別喜歡上誰。那兩年我們看了多少電影呀,幸福的日子總是一晃就過去了。我知道天楊這種好孩子瞧不起方可寒,可同時她卻一點都不討厭方可寒。日子久了,在我這裡碰面的次數多了,兩個女孩子倒也有說有笑起來。方可寒是個好相處的人,她深諳與人交往之道,同時卻又是真的心無城府。她生錯了時代,我這麼想,她天生是個做金鑲玉的材料,只可惜沒有龍門客棧。

  我該怎麼講述那件事呢?我只能說,什麼都逃不過我的眼睛。這話聽上去太不謙虛,但你別忘了我是個偷窺者。我得從《霸王別姬》說起。張國榮,我是說程蝶衣自刎的時候我流下了眼淚。天楊幾乎是滿足地歎著氣,「這就對了。」好一個「這就對了」。江東就在這時深呼吸了一下,「我出去透透氣。」我倆象徵性地點點頭,眼睛還捨不得從片尾字幕上移開。過了一會兒方可寒風風火火地進來,「我買了好多橘子,你們誰想吃?」天楊歡呼著跳起來剝,然後我看著江東也懶懶地走進來,靠在門框上,我扔給他一個橘子,他接了,眼睛裡有種冷冷的笑意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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