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芙蓉如面柳如眉 | 上頁 下頁
四五


  他在通往火車站的路上看見『何日君再來』裡微弱的燈光。卷閘門沒有全拉下來,小睦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坐在吧台那裡包牙籤。聽到響動的時候小睦警覺地抬起頭,然後溫暖地沖他一笑,小睦說:「我還以為,是個打劫的。」

  他熟稔地邁進來。小睦說:「趙小雪今天不當班,你不知道嗎?」他輕輕鬆松地說出趙小雪的名字。陸羽平愣在那兒,不知道該說知道還是不知道。小睦笑了:「陸羽平,別裝了。大家都是男人。什麼也不用多說,喝酒就可以了。」

  他從庫房裡拖出整整一箱罐裝啤酒。「不夠冰,不過湊合吧。」他斟滿了兩隻杯子,「來,陸羽平。幹了。啤酒都不肯幹可就太沒出息了。」

  他點點頭,一飲而盡。說真的他通常不怎麼喜歡小睦。他覺得他太油嘴滑舌――這正好是陸羽平所不擅長的事情。可是有時候,你又不得不承認這個孩子身上有特別討人喜歡的地方。

  他是最不會喝酒的那種人。幾罐啤酒下去就開始天旋地轉了。模糊地覺得小睦在嘲笑他:「我說陸羽平,芳姐是不是老是欺壓你啊?」他笑著,他不回答,他說:「你還不是一樣,有時候我看著你們倆在一起就像,就像――」「像什麼?」「像慈禧太後跟李蓮英!」他開心地,起哄地嚷。

  小睦怪叫了一聲,跟著開始狂笑。「陸羽平,你自罰一罐。」

  他覺得自己醉了。

  小睦中間離開了一會兒。應該是去上洗手間。吧臺上傳來「叮咚」地一聲響,小睦遺落的手機上閃著一個藍色的小亮點。是短信。他這麼想。小睦的手機是很乾淨很無情的銀灰色,好看得很。他拿起小睦的手機,他只不過想看看,如果他沒醉的話他是不會做這麼沒教養的事的,可是他醉了。沒想到一翻開蓋子,短信的內容就自動跳出來了。是個笑話。一位女士跟新搬來的鄰居聊天。鄰居問:「您有幾個孩子?」女士答:「十個。」鄰居大驚失色:「十個?取名字一定很麻煩吧?」女士說:「不麻煩,他們十個全體都叫小明。」鄰居說:「都叫小明?那你想叫其中的某一個的時候怎麼辦呢?」女士笑了:「我想叫哪一個小明的時候,就在前面加上他爸爸的姓,這樣就好啦。」

  陸羽平笑得肚子都疼了。因為這個笑話好笑,也因為它很傻。他興致勃勃地按下了「存儲」的按鍵,短信功能表跳了出來,他想再找找有沒有什麼好笑的笑話吧。可是「已收短信」那一欄裡,除了他剛剛存進去的那個之外,只有一條接收時間是二零零三年年初的。他毫不猶豫地打開了它。

  寥寥的幾個字而已:小睦,對不起。發送人:藍藍。

  他的酒立刻醒了大半。一種更深入骨髓的眩暈卻跟著這清醒從體內升上來,于一瞬間萌芽,生長,然後蓬勃到遏制他的呼吸。沒錯,難怪剛剛在功能表裡覺得這個日子眼熟,二零零三年一月九日。藍藍。他茫然地抬起臉,酒櫃的玻璃門朦朧地映出來他的眼睛,血紅的,像只饑餓的獸。

  玻璃門又隱約映出來小睦的臉。他安靜地靠近陸羽平,輕輕地把手機從他手上拿回來。凝視著陸羽平血紅的眼睛,用一種完完全全的大人的神情。

  陸羽平乾澀地笑了笑。小睦說:「陸羽平,我還沒問你,這麼晚了,在大街上亂晃什麼?」

  他說:「我要去火車站,買車票。」停頓了一下,他又加上一句:「買回家的車票。」

  小睦驚訝地說:「那你把芳姐一個人扔在家裡嗎?」陸羽平不回答,他在想把她一個人扔在家裡怕什麼,哪個賊碰上她不被她嚇壞就是福氣。然後他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酒,他膽戰心驚地想:到底是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其實都這樣,還是只有我變成了一個惡人?

  「玩不告而別啊。」小睦開心地笑了,「那麼好吧陸羽平。這下你我算是扯平了。我不會告訴芳姐你偷偷摸摸出走未遂的事,那麼你――」他的眼神就像電腦鍵盤切換大小寫一樣自如地在「孩子」跟「大人」之間穿梭,「你也不要跟任何人說――這條短信的事情,行嗎?」

  陸羽平安靜地把一個啤酒罐從中間捏扁,清脆的一聲金屬響,啤酒罐就被腰斬了。他說:「我不知道你們認識。」

  「我們?我和誰?」小睦又開始裝天真。

  「你和她。」陸羽平低下了頭。

  「她是誰?」小睦的聲音很陰沉。

  「孟藍。」陸羽平投降了,他知道自己不是小睦的對手。真是荒唐。從他的嘴裡吐出這個名字。

  「我們認識。」小睦仰起脖子灌了一大口啤酒,「她是我最好的朋友的姐姐。我――我是她的幫兇。」他自嘲地笑著。

  「那個短信――」陸羽平遲疑了一陣,「正好是那天發的。」

  「是她讓我把芳姐騙到銀台的。她說她有個好朋友要追芳姐,說是在要在銀台那裡給玫瑰花比較方便。我真是笨哪――連這種話都相信。我還問她那個好朋友是不是你。」

  「別想太多。」陸羽平悶悶地說,「不是你的錯。」

  「陸羽平。」小睦看著他,「你居然一點都不驚訝。」

  「誰說我不驚訝?」陸羽平也擠出一個微笑,「我驚訝得都沒什麼反應了。」

  「算了吧陸羽平。」小睦的臉突然間靠近了他,「你是因為心好才說不是我的錯。還是因為――你知道那本來就是你的錯?」

  他打了一個劇烈的寒戰。他想要再喝一點讓自己鎮定,可是他放棄了。因為他的手似乎是沒有力氣拿起這個啤酒罐。――力氣也許還是有的,可是如果讓小睦看見他的手腕在不住地抖那還不如死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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