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芙蓉如面柳如眉 | 上頁 下頁
三七


  「需要。助手必須站在罪犯的旁邊,扶住他們的肩膀。因為罪犯會發抖,有的還有可能站不起來,所以有助手在,行刑的射手只需要聽口令開槍就好。可是他頭一回當助手的時候就鬧了一個大笑話――」

  「如果是我的話。」夏芳然輕輕打斷了他,「我才不要他們來碰我的肩膀。已經是最後一程了,還發什麼抖啊。」

  「那個時候的人都像是動物一樣,想不了那麼多。誰都會怕死,哪怕他死有餘辜。比如那個五號小姑娘,我的朋友是很後來才在一本雜誌上看到一篇文章,上面有她的照片――她十九歲,為了一點小事親手殺了她爸媽。可是我的朋友跟我說:就算他事先知道這個女孩子做過了什麼事情,他也還是會對她說那句話,也還是會希望她不要害怕。」

  「你還沒說完,你那個朋友鬧過什麼笑話?」他覺得她的聲音裡剛才還動如脫兔的一種東西突然間就熄滅了。

  「助手要在聽見槍聲的瞬間放開扶著罪犯肩膀的手。可是他因為緊張,還沒開槍的時候就把手放開了。於是那個罪犯就那麼在槍響的一瞬間斜著倒了下去,結果子彈就打到了他的肩膀上。這是很忌諱的,刑場上講究的就是一槍斃命。這不僅是為了維持一種威嚴,更重要的還有人道。這種情況下都是副射手上來補一槍。副射手的那一槍對準他的腦門打飛了他的天靈蓋。那個時候是冬天,而且那天是我們這裡很罕見的低溫――零下二十七度。血噴出來時候熱氣遇上冷空氣就變成了霧。所以我的朋友看見的就是一大團白霧從他的腦袋裡蒸騰出來。把周圍十幾米內的景物全都籠罩住了。那天晚上他來找我喝酒,因為他被他的上司臭駡了一頓。他說:徐至,我現在總算是見識過什麼叫靈魂出竅。」

  她沉默了片刻,然後她說:「你的朋友不適合幹這一行。」他聽出來她的聲音裡微妙的顫抖。

  「你也不適合這麼死,夏芳然。」他微笑。

  「我適合怎麼死?」她淡淡地說。

  「我還記得那天你說你小時候看見小豬吃火腿腸的事兒――你說殺人也許就是這麼回事,很可怕的事情發生的時候都是不知不覺的。我沒記錯的話你就是這麼說的。但是我告訴你,不是那麼回事,至少對於我的朋友來說就不是不知不覺的。――

  雖然殺人這件事,每天都會在世界上發生,一點都不稀奇。可是如果殺人的人是你自己,那就是另外一碼事。我見過那類真正冷血的人,有一個殺人犯在審訊的時候說過:我把人命這東西看得很賤,包括我自己的命,我也不覺得它有什麼珍貴的。――這樣的人是那種毫無感覺就吃掉火腿腸的小豬。我的意思是他生性如此。但你不是這種人。」

  「就算不是又怎麼樣?我們都是殺人犯,都是死囚,有什麼區別?」

  「當然有。」徐至看著她,雖然她的眼睛隱藏在巨大的墨鏡後面,但是他知道他們的目光正在靜靜地碰撞著,「夏芳然,我做了十三年的員警,這十三年我明白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法律真正懲罰的,是你做過的事情,而不是你這個人。簡單點說,一個人坐牢是因為他做了一件必須要用坐牢來懲罰的事,而不是因為他是一個壞人,因為他有可能是壞人也有可能不是。法律對壞人沒有辦法,它只對違反規則的人起作用。這個世界上有的是遵守法律的壞人,也有的是違反了法律的好人。――就算是對死囚也是一樣:殺人償命是一樣又古老又神秘的準則。你要用你最珍貴的東西,就是你的命為你做過的事付代價――這是一個契約,是你從出生起和這個世界簽下的合同。不管你是好人還是壞人都逃不過違約以後的代價。夏芳然,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她像那個五號小姑娘一樣重重地點頭。

  「但是大多數人都不明白這個。不是每一個人都像我一樣和『罪惡』這樣東西打過十三年的交道。如果你被槍斃,他們就會斬釘截鐵地覺得你是一個壞人,一個殺自己男朋友的殘忍的壞女人。你死了活該。我知道你根本不在乎。可是你的親人也會像大多數人一樣這麼想,你愛的人,你牽掛的人,你死了以後他們只能恥辱地想念你。他們會在心裡說他們認識的你根本就不是一個壞人,可是他們甚至不會有讓這個念頭在心裡清晰起來的勇氣。因為你不是死在醫院裡而是死在刑場上,你彌留之際沒有人來搶救你來挽留你但是有人扶著你的肩膀好讓子彈能順利地打穿你的腦袋。這就是證據。人需要看得見摸得著的證據來活,不管你覺得這些證據有多荒唐。你真不在乎嗎?你爸爸,小睦,他們從此都要用一輩子的時間來跟大多數人拔河,為了你他們必須偽裝,必須妥協,必須乞求,必須投降,必須要對自己撒謊,到最後對自己的謊言信以為真。夏芳然你捨得嗎?唯一對你肝膽相照的幾個人給你的愛都會變成一樣偷偷摸摸的,不自信的,不能放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東西,你願意嗎?他們願意嗎?你爸爸,小睦,還有――」徐至停頓了一下,「那個送你戒指的人。」

  她像是被閃電擊中那樣打了個寒戰,她雪白的手指摸索著伸到左手的中指上來,那個戒指已經在進看守所之前摘下來了,現在那裡只有一個淡紅的印跡。她說:「你知道了?」

  「放心。那是咱們倆的秘密。」徐至歎了口氣,「所以,我只是想再問你一次:你是不是在審訊的時候才第一次聽說陸羽平和趙小雪的事情的?」

  她沙啞地說:「是。」

  「很好。」他滿意地微笑,「那就是說,如果殺陸羽平的兇手就是你的話,你也是有別的動機,對嗎?」

  她點點頭。

  「最後一個問題,不管你最後是不是會被判死刑,今天你都要跟我說真話。」徐至的表情就像是娛樂節目裡存心吊觀眾胃口的主播,「夏芳然,陸羽平是你殺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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