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芙蓉如面柳如眉 | 上頁 下頁
三二


  她不知道外人是怎樣想像她現在的生活的,或者他們,尤其是她們會認為夏芳然一定是躲在暗處天天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度日。但事實上那是不可能的。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把每一分每一秒都過得痛不欲生,每一分每一秒都痛不欲生的生活或許存在在地獄裡,但是人間是沒有這回事的。因為痛不欲生的次數一多,人也就習慣了,也就在安然地活在痛不欲生裡了。伴隨著習慣而來的,是貧乏,瑣碎,庸俗等等一切人間的事情。

  所以當夏芳然悄悄地在飯桌上打量陸羽平的時候,她像所有的正常女孩子一樣在挑剔自己差強人意的男朋友。說真的她不能接受他喝湯的聲音大得像匹馬,不能接受他剔牙的動作,尤其不能接受的是他吃完飯後點煙時候的表情,夏芳然是很在意一個男人點煙時候的神情的,打火機那一抹微弱的光照亮的是靈魂的深度,可是你看看陸羽平吧,按下打火機的時候他歪著頭,準確地說是佝僂著頭,眯著眼睛,那副上不了檯面的心滿意足簡直可以拍成照片放進字典充當「卑微」這個詞的圖解。夏芳然就在這時想起了另外一個男人,那個送她這個藍寶石戒指的男人。他並不是多麼英俊,但是他是夏芳然見過的點煙點得最好看的男人,也是夏芳然此生第一場劫難。

  夏芳然知道自己這是在比較,在這場令人心灰意冷的比較中她暫時忘掉了對面的陸羽平是那個在她最絕望的時候過來擁抱她的人,是那個在已經沒有人相信傳奇的今天依然肯跟她生死相許的人。有時候她需要暫時忘掉這件事,如果真的時時刻刻活在對自己的提醒跟責備中很快就會精神崩潰的,現在她已經有比一般人更多的精神崩潰的理由了――她不能再讓自己活在對一個男人的付出的誠惶誠恐裡。生死相許是個多重大的儀式,死在這儀式裡倒也罷了,可是麻煩的是如果你活在這個儀式裡,你就一定會在某些時刻用厭倦來打發日子。夏芳然此時還沒有意識到,其實親人之間就是這麼回事。抱怨,嫌棄,厭惡都發生在一群彼此肝膽相照的人之間。厭棄是真的,但是肝膽相照也是至死不渝的。

  夏芳然不住院的時候也是基本上不出門的。最多在人少的時候去趟「何日君再來」聽小睦吹吹牛。父親上班,陸羽平上課的時候,夏芳然就得一個人待在家裡。在這些獨處的寂寞中,她漸漸養成了一個嗜好。就是拉開她那個巨大的衣櫃的門,把裡面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拿出來。其實她的衣櫃在她出事後已經整理過幾百回了,那些現在已不能穿的衣服卻還是在那裡掛著。比如吊帶,比如露背裝,比如露肚臍的襯衫和露肩膀的裙子。有一回父親要她整出來幾件現在已經用不著的衣服送給她的表妹,她平靜地說等我死了以後我就全都用不著了,到時候再讓她來拿也不遲。父親說了句「胡說些什麼」就再也沒提過關於衣服的話題,其實父親現在也有點怕她。

  夏芳然一件一件地檢視著那些衣服。是檢視也是回憶。這件外套是「何日君再來」剛剛開張的時候買的,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牌子,可是小睦評價說她穿上這個很像《駭客帝國》的女主角;這件大領口的羊絨衫真是可惜了,她現在已經沒有本錢讓胸前那道曼妙的小溝若隱若現,可是曾經,她穿上這件羊絨衫就覺得自己像個芭蕾舞演員那樣露出了天鵝般潔白的脖頸;這條牛仔褲還是讀師範學校的時候買的,那個時候這條褲子對她來說可算得上是天價,但是她試穿時一看見鏡子裡的自己就投降了,不知不覺間它跟了她七年――好衣服都是通人性的,越穿它就越瞭解你的身體,身體和好衣服的關係是河跟河岸的關係,那些服裝大師的作品之所以是大手筆,就是因為它們對女人身體的奧妙瞭若指掌。

  夏芳然像是在欣賞一些珍貴的標本那樣把衣服們拿出來,再整整齊齊地掛好或者疊好,小心翼翼地放回去。送人?做夢吧,她就是一把火燒了它們也不會讓它們去委屈地跟隨別的女人的身體。她曾經完美的身體已經變成這些衣服們前生的記憶了。現在呢?這件中袖T恤真是美妙,正好可以遮住她左臂上從肩膀一直蜿蜒到肘關節的一條駭人的疤――那瓶硫酸大部分都到了她臉上,濺出來的幾點調皮的浪花到她胳膊上就變成了今天這種結果;旗袍是樣好東西啊,領口系得嚴嚴的,這樣胸前的那些疤痕就會被遮掩得好好的,可惜的是下擺上那道開氣讓她很鬱悶,因為現在就連她的腿也因為手術的關係變得必須遮掩了,那麼只好放棄旗袍,改穿唐裝上衣就好了。還有高跟鞋――這樣性感得像樂器一樣的鞋子到底是什麼人最先發明的呢?夏芳然真高興她現在還是可以穿高跟鞋的――一個女人若是不喜歡高跟鞋那她可就太不可救藥了,她根本就不會明白上帝為什麼要創造女人這種生物。欣賞衣櫃的時候永遠是夏芳然最開心的時候,只可惜陸羽平就不會明白這種事情樂趣何在。有一次陸羽平非常憨厚地拎著一件紫色的露背裝對她說,這個摸上去舒服,剪了當抹布保證很能吸水。

  夏芳然知道陸羽平這樣說其實是怕她心裡難過。可是夏芳然真的一點都不難過。陸羽平是不會瞭解她就算難過也永遠捨不得把委屈撒在它們身上。但是夏芳然還是很感動,她笑著揉陸羽平的頭髮,說:「傻瓜。」然後她說:「陸羽平,你愛不愛我?」

  這是永恆的第二問。問完了自己愛不愛陸羽平之後馬上隨之而來的第二個問題。陸羽平從來不會說:「愛。」只會說:「當然。」或者說:「你又說什麼廢話。」男人真是遲鈍,夏芳然歎了口氣。

  這個問題看上去是毋庸置疑的,陸羽平憑什麼要忍受她,忍受她滿臉滿身的瘢痕,忍受她反復無常地壞脾氣,忍受這份因為她而不能正常的生活,甚至忍受所有她忍受的疼痛。憑什麼?陸羽平愛她?他愛的是原來的夏芳然吧?那個如花似玉風情萬種的夏芳然。可是他實在沒必要愛如今的夏芳然的。誰能永遠靠著那麼一點回憶過日子呢?夏芳然突然想起了王菲的一首歌,她用慵懶和玩世不恭的聲音唱著:「如果你是假的,思想靈魂住在別的身體,我還愛不愛你?如果你不是你,溫柔的你長了三頭六臂,擁抱你甜不甜蜜?」好問題。但是有時候,身體一旦變成了別的,思想靈魂也會跟著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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