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芙蓉如面柳如眉 | 上頁 下頁
二九


  那些剛剛圍著羅凱和小洛的女孩子們默默地散開了。她們的臉上現在都沒有了那些邪惡的神情。羅凱和小洛往下走的時候她們甚至不約而同地,自覺地往兩邊分開,讓出了一條道。臉上甚至浮著一種相互傳染的悲戚。現在她們看上去又變成了平時的小女生的模樣。對庸常生活中難得一見的美麗和醜陋都不瞭解但是懷著本能的畏懼。

  只有許繽紛還站在樓梯的正中央。留給所有人一個驕傲的背影。當羅凱和小洛的腳步聲漸漸遠了的時候,她突然轉過身,對著樓梯下面說:「等一下。丁小洛,我告訴你。你別神氣得太早了。《流星花園》只不過是電視劇。其實杉菜就永遠只能是一種雜草,灰姑娘就永遠是灰姑娘!如果你自己不是公主的話,總有一天王子會把什麼都收回去的。」

  可是小洛什麼都聽不見了。她稀裡糊塗地跟在羅凱後面下樓,有好幾次差點被樓梯絆倒。她像是做夢那樣行走在雲裡霧裡。羅凱卻是越走越快了。簡直可以說是健步如飛。小洛又一次不幸地淪為一個小跟班。羅凱心裡真他媽的高興啊。他沒有忽略那些一開始兇神惡煞到後來變得噤若寒蟬的小女生們的眼神。他沒有忽略跟許繽紛擦身而過的時候她眼睛裡那抹淚光。臉上的那兩個巴掌狠了些,火辣辣的疼痛伴隨著虎虎生風的步子好像是燃燒了起來――但那是記錄尊嚴跟榮耀的勳章。太過癮了。他心滿意足地歎著氣。

  他們已經來到了操場上。空曠的,黃昏的操場很靜。人都走光了。落日的顏色無遮無攔地傾瀉其中,水波蕩漾的。一群鴿子飛來了,輕盈地落下來。四四方方的操場就變成了鴿子們的游泳池,金色的游泳池。羅凱回過頭的時候,發現小洛在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怎麼了?」他微笑著。

  小洛「哇」地哭了。小洛的哭聲就像是嬰兒一樣嘹亮,飽滿,元氣十足。聽上去簡直是愉快的。一群鴿子隨著驚飛了起來,這哭聲就像是它們的鴿哨。任何人都不會把這個哭聲跟「愛情」聯繫起來。她說:「羅凱你真傻你為什麼要打你自己嘛她明明是讓你打我的呀你就打我嘛我又不會怪你――」小洛淋漓酣暢地哭著,喊出來這一大串話,連口氣也不喘所以中間不能用標點符號。她不理會羅凱氣急敗壞地在對她吼:「你腦子有毛病啊笨蛋――你還嫌你今天丟的人不夠多呀你!」羅凱一邊吼一邊無奈地想:女生們真是沒救。為什麼她對這樣一個本來該莊嚴的時刻視而不見,而且輕而易舉地就拆了羅凱用兩個那麼響亮的巴掌才搭好的台。真是不可原諒。羅凱好奇看著小洛,她在放聲大哭的時候似乎樂在其中。女孩子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

  小洛心裡一遍又一遍回味著剛剛的那個瞬間。她在一陣眩暈中看到羅凱揚起了手。重重地落在他自己清秀的臉上。這是為了小洛。這是羅凱送給小洛的禮物。這是羅凱跟小洛之間的約定。這是小洛要用全身力氣甚至是有生之年來遵守的約定。小洛不知道對於羅凱來說那兩個耳光完全不代表這種意義,她只是明白:丁小洛永遠不會背叛羅凱。為了羅凱丁小洛什麼都願意做。

  溫柔的夕陽像河流一樣浸泡著這兩個孩子,一個在號啕大哭,一個手足無措。夕陽歎了一口氣:這兩個孩子都是好孩子啊。有情有義,知恩圖報。可是有什麼辦法,已經準備好了的磨難還是必須要降臨的。它只能拼盡全力讓自己再燦爛一點,再美麗一點,再慘烈一點――夕陽只能用這種方式來提醒他們了,因為即使是夕陽,也沒有力量改變任何人的命運。

  23

  夏芳然經歷過很多次手術。比如植皮,比如擴張器植入,還比如――一些奇奇怪怪的名稱。除了幫她整容之外,這些手術還擔負著其他的功能:那些硫酸燒傷了她的右耳道,他們做手術來盡可能地幫她把已接近封閉的耳道打開;她原先性感飽滿的嘴唇如今變成了細細的一條線,他們做手術來幫助她能夠正常地咀嚼跟吞咽食物――陸羽平總是開玩笑地說:在醫院約會是件很酷的事情。

  躺在手術臺上的時候夏芳然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台出了故障的機器。因此她總是努力地在手術開始前對麻醉師微笑一下,因為多虧了他,自己才能真的像架機器一樣沒有痛覺。一位她已經熟識了的麻醉師跟她說:「我原先在日本留學。」她說:「是不是日本人的麻醉技術很強?」麻醉師說:「當然。全是『七三一』部隊在咱們中國人身上試出來的。」手術室裡的醫生護士們全場爆笑,她也想笑,可是麻痹的感覺已經來臨,有時她會陷入海水一樣深的睡眠――那是全麻;有時她會覺得自己像是靈魂出竅――那是局麻。科學的力量就是偉大。她模糊地想。

  疼痛往往在深夜裡如約而至,就像《百年孤獨》裡那個跟將死之人討論繡花針法的死神一樣親切而家常。夏芳然頭一次發現原來疼痛就像音樂一樣,有些尖銳高亢,有些鈍重低沉,有些來勢洶洶但是並沒有多少殺傷力,有些婉轉柔軟但是餘音繞梁很久不會散去。當好幾種痛彼此配合著此起彼伏地同時發生,夏芳然握緊了拳頭,淚一點一點地從眼角滲出來,她對自己笑笑,說:「會不會鋼琴在被人們彈的時候也是這麼痛呢,只不過它不會說,人們都不知道。」

  自私一點說,陸羽平是比較喜歡夏芳然忍受疼痛的時候的。當然這有些不道德。只是在她疼的時候,她會像個驚慌的小女孩一樣依賴陸羽平――平時這種事情當然是沒有的。她的聲音裡有種虛弱的囂張:「陸羽平你過來呀。」陸羽平一如既往地過來,她迫不及待地把手伸給他。醫生允許的時候,他會把她抱在懷裡,像是抱一個小baby,他對她說:「你閉上眼睛,你數數,它就過去了。」疼得實在厲害的時候她會像個聽話的孩子那樣委屈地說:「好。」疼得不那麼厲害的時候她會淒然地一笑,問他:「數到幾算是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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