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芙蓉如面柳如眉 | 上頁 下頁
一三


  就像是以前考試的時候,你碰上一道不會做的選擇題。你不能確定是要選B還是要選C。這個時候鈴聲已經響了,監考老師已經開始收考卷了。你大腦裡一片空白,你就這麼寫上了一個B。為什麼不選C呢?其實選B還是C對你來說都是一樣的。你選了B並不代表你覺得B比C更合適。只是為了選一個而已。我這麼囉嗦一大堆,就是為了說我當時把那個啤酒罐遞給陸羽平的時候的心情就像是在決定選B還是選C,嚴格地說那連「決定」都談不上,我,表達清楚了嗎?雖然我腦子裡很空,但是心裡卻清醒得很。尤其是當我看著陸羽平把那些啤酒喝下去的時候,我心裡從來沒有那麼清醒過。就像佛教裡說的:一念心清淨。不對,說這種話好像對神明太不尊敬了。總之,我就是覺得,如果那兩個小傢伙跟我們一起到電影院去的話,我是不會有膽量再照著我原先的計畫去做的。因為――跟一群陌生人一起在一片黑暗之中是一回事,可如果你知道黑暗之中有兩個認識你,剛剛還跟你說過話的人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就像我知道的,他是在一瞬間倒下去的。他在倒下去的時候還把手伸給了我,那個時候我也自然而然地拉住了他的手。我忘了眼前的這些都是我幹的。他的手開始還是暖暖的,後來才慢慢變冷。我為什麼沒有馬上離開那兒呢?我也不知道。我只記得我突然間害怕得不得了。我在想――原本是打算在電影院裡的一片黑暗中做的事情,怎麼突然間變成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呢?說到底理想跟現實之間是有差距的啊。我一直坐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無論如何,他對我的好我是不會忘記的。就在這個時候,那兩個孩子回來了。

  關於丁小洛的事,我可以明天再說嗎?我今天很不舒服,可能有點發燒,嗓子也疼。我累了。不過我想說的是:丁小洛的事情真的是個意外。我想要把她拉上來的。我不會游泳。我的頭快要裂開了,今天就到這兒好嗎?你們這兒的飯真是好難吃啊。我想我要是能吃得好一點也不會生病。過分。我們納的稅都到什麼地方去了?真是過分。

  徐至知道也許很多年後自己依然不會忘記這場審訊。這個女人像是在講一場旅行那樣興致勃勃。尤其是當她講到她原先在電影院裡的計畫的時候,那語氣完全是個躲在角落裡偷偷看著自己暗戀物件的小姑娘。「其實殺人這件事,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沒有那麼多的為什麼。」她說得輕描淡寫,好像她殺過很多人。可是她的語氣溫柔無比,在呵護著某些珍貴的回憶。在整個審訊的過程中,其實他們很少打斷她,因為她的聲音裡有種毋庸置疑的力量,讓你不由自主地任由她一氣呵成行雲流水。然後徐至感歎:要是所有殺人犯都這麼會說話,那他對這份工作一定會更有熱情一點。然後徐至問自己:我為什麼要當員警?當他嘲笑自己濫情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回憶了。

  在學校裡的時候他們大家都還有夢想。那個時候很多香港片像是上天的恩賜,撫慰了像徐至那樣認為人生無聊得不可救藥的孩子們。在警校的時候,大家集體蹺課去錄影廳熱血沸騰地看《英雄本色》。看《喋血雙雄》。夢想著自己有朝一日拿起槍來會像周潤發一樣酷,不幸卻忘了周潤發演的是黑社會。可是少年時的徐至跟他們有些不同。他當然也喜歡那些電影,可是做一個除暴安良的孤膽英雄卻不是徐至的夢想。他想成為的那一種員警活在一部美國電影裡。徐至不知道這部電影是由兩個演技派天后級的女星主演,而且還一舉碰紅了如今呼風喚雨的性感帥哥布拉德-皮特。他不知道這些。他只知道那裡面有兩個原本結伴出來度假的女人,因為偶然的事情殺了人。從此她們開始了漫長的逃亡。這種生活看上去比做速食店服務員和天天為晚飯功能表傷腦筋的家庭主婦有意思的多。但這兩個亡命的女人不瞭解,在這世界上唯一理解她們的人就是那個一直負責追蹤她們的員警。最後一幕,這兩個女人相視一笑,加足了汽車的馬力飛進了面前的大峽谷。她們至死也不會知道,是那個員警成全了她們最後的,壯美的飛翔。一場戲總算有一個真正懂得的觀眾,那是一種令當時的徐至著迷的惺惺相惜。

  這才是真正的好員警。他覺得這比周潤發要更――俠膽柔腸。那個時候的他們都不知道,員警永遠不可能變成俠客。俠客的時代或者是永遠過去了,或者是根本就沒存在過――不過是這個世界自己對自己撒的一個大謊。等徐至想明白這件事的時候他已經在緊急的追捕中對逃跑的罪犯開過槍,已經在審訊的時候對「打死我也不說」的罪犯動過手――原則上這當然是不對的,可是徐至不相信這世界上有哪個員警從來沒這麼做過。他早就已經知道一個人在活著的時候想要成為英雄基本是不可能的――成龍也許除外。所以他只想做一個聰明的員警。然後夏芳然來了。這個巧笑嫣然的殺人犯。不像《本能》裡的莎朗-斯通那樣張揚地炫耀她若隱若現的大腿。事實上她根本沒有什麼可以炫耀的了。但她依然輕柔地說:「殺人這件事,沒有那麼多的為什麼。」依然撒嬌地說:「我今天生病了。你們這兒的飯好難吃啊。」徐至相信她是殺人的那塊料――聰明的員警懂得如何判斷這個。但是他喜歡這個女人。不是一般人理解的那種通俗的喜歡……

  「徐至。」李志誠又是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不簡單。」徐至微笑著,「會說成語。」這是徐至總結出來的對付李志誠這種時不時自我膨脹的傢伙的最好方法。

  「真的徐至。你看,」李志誠最大的優點就是臉皮超厚,「昨天我無意中發現的。案發那天丁小洛跟夏芳然不是第一次見面。」

  「噢。」

  「徐至,你知道夏芳然在開咖啡館之前是師範學校畢業的。她沒有去當老師,但是她畢業前實習過。五年前,她實習的那所小學正好就是丁小洛的小學。然後我就又到那所小學去了一趟――你猜怎麼?」他故意停頓了一下,「夏芳然正好教過丁小洛的班,教音樂。丁小洛當時的班主任還給我看了一篇丁小洛的作文――這個班主任了不起,她說二十幾年來寫得好的學生作文她都會留著。那篇作文的題目是《我的老師》,丁小洛寫的就是夏芳然!」李志誠絲毫沒有注意到徐至正用一種同情的眼神看著他,「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丁小洛死得奇怪。我倒要看看這個女人她還有多少花招要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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