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芙蓉如面柳如眉 | 上頁 下頁
一一


  孟藍父母離異從小沒人管,一個弟弟十五歲的時候死於一場不良少年之間的械鬥。――看到這兒的時候她模糊地想起小睦――小睦就是她的弟弟――她想還好小睦碰到了她之後走了正路。然後一個痛哭流涕的鄰居對著鏡頭說孟藍這個孩子從小多麼懂事多麼爭氣只是為什麼要這麼想不開――夏芳然想這簡直是在演肥皂劇。然後主持人和專家一起慨歎其實孟藍是值得同情的社會應該反思等等等等。接著鏡頭裡是當時醫生們的搶救夏芳然的過程。那個人是自己嗎?臉上是焦炭的顏色,不停地發出待宰的牲口般的嚎叫,是自己嗎?太過分了。夏芳然的指甲深深地掐進了手掌心。這准是在自己神志不清的那段時間拍的,這真讓人不能忍受。鏡頭切向了小睦,眉清目秀的小睦眼淚汪汪的樣子一定能贏得非常多的四十歲左右的家庭主婦的同情:「芳姐――括弧,夏芳然,括弧完――是個那麼好的人,那個罪犯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她呢?」――上帝,這個沒有出息的孩子。

  一身囚服的孟藍很瘦。她面無表情地直視著鏡頭,眼神裡有種什麼燃燒過的東西還在散發著余溫。面對那些記者提出的悲天憫人的問題,只說了一句話:「你能不能幫我轉告夏芳然。我向她道歉,我知道這沒有用,可是我真的想跟她道歉。」媽的道歉有用的話要員警幹嗎?但是――夏芳然不得不在心裡說:你很棒。沒有像我一樣任由他們羞辱。雖然我暫時還做不到接受你的道歉,但是我知道我終有一天會接受的――畢竟,和我同歲的你已經死了。

  主持人和專家又出來了。主持人說:兩個花樣年華的少女的人生就這樣令人惋惜地毀於一旦。你說誰毀於一旦――醜八怪?深入骨髓的寒冷就是在這個時候湧上來的。因為夏芳然在惡狠狠地自言自語「醜八怪」的時候突然間問自己:她是醜八怪?那我是什麼呢?她明白自己以後的人生中,一定是躲不掉對這些醜八怪的羡慕了。

  她知道自己以後會做夢都想變成一個那樣的「醜八怪」。說不定――這個「以後」,在下星期,明天就會開始。從明天起,任何一個醜八怪都可以在看到她之後自以為是地慨歎人生無常;從明天起,就是這些醜八怪們在跟她說話的時候都可以自以為是地躲躲閃閃,害怕會傷害她――更妙的是,一些比較善良或者說喜歡自作多情的醜八怪們會在她面前心照不宣地不提有關時尚,有關美容,有關化妝品的話題;一些比較文藝或者說喜歡無病呻吟的醜八怪們會在看過她原先的照片之後說:瞧這個女人,她只剩下了回憶。――她已經可以想像某個來採訪她的記者會在社會版裡這樣下作地煽情:「夏芳然很倔強,即使是在今天,她依然保留著塗指甲油的習慣――」――是的,她活著,這些醜八怪們終有一天會像趕百貨公司的折扣一樣爭先恐後地來弄髒她最後的尊嚴;她就是死,他們也可以為這場消費輕而易舉地買單――他們的良心就是最值的優惠券。

  天。一陣眩暈排山倒海地打垮了她。她不知道她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她想:天。眩暈就像是海浪,散發著原始的腥氣。沒錯,腥氣,她搖晃著沖進洗手間,她不顧一切地嘔吐。她的脊背開始鑽心地疼痛――植皮手術讓她原本光滑的後背佈滿了類似鱗片的疤痕。我現在像條鯉魚。曾經她開玩笑地對小睦說。

  陸羽平就是在那個時候出現在她身後的。他站在她身後看著她蜷縮在地上全力以赴地對著馬桶幹嘔。然後他蹲下來,把渾身發抖的她抱緊。他說:「你哪兒不舒服?」――你哪兒不舒服?能問個聰明點兒的問題嗎?

  夏芳然還是允許自己待在他懷裡,直到她覺得她可以安靜下來了為止。她能感覺得出來他不是一個對女人有經驗的男人。他抱她的時候有些緊張――這是他第一次這樣擁抱一個女人也說不定。她的臉埋在他胸前,然後她聽見了他急促的心跳聲。他的手幾乎是小心翼翼地落在她的頭髮上――原先她那頭長髮在手術時被剪短了,短得像個上初中的小女生。他撫摸著它們,剛開始是笨笨地很遲疑,到後來他的手漸漸變得柔情似水,纏綿的氣息就這樣家常地氤氳了上來,恍惚間夏芳然覺得自己已經跟這個男人廝守了很多年。

  越來越精彩了。夏芳然對自己冷笑。那個半年來天天風雨無阻只為了來喝一杯咖啡的嫩角色現在也粉墨登場,以為自己有的是資格扮演一個施主。真他媽的虎落平陽。最可恨的是,她自己居然給了他一個這樣的機會――這讓夏芳然膽寒和沮喪。那麼好吧,該你說臺詞了。請原諒我不能在這麼一個溫情而又委屈的時刻用眼淚打濕你的襯衫。男主角通常在這個時候應該無限憐惜地捧起女主角的臉為她拭去這些淚――我們顯然不太適合這麼做。

  陸羽平沉默了很久,說:「你能不能――讓我留下來。」

  難怪這句話聽上去耳熟。小睦當初也是這麼說的。

  夏芳然說:「輪不到你來可憐我。」

  他說:「我只是想照顧你。」

  「我不需要。」她微笑了。她想看看他怎麼回答。如果他用那種肉麻的語氣說「你逞強的樣子讓人心疼」之類的話夏芳然確信自己可以把他的頭就勢按到馬桶裡。可是他說:「我需要。可以了嗎?」

  「我現在貶值了,你消費得起了,對不對?我知道你心裡怎麼想。你覺得我不過是不想拖累你其實心裡對你感激涕零。但是那是不可能的。我才不是那種人。我現在比任何人都有資格當壞人。你別妄想著能感動我。」

  陸羽平慢慢地回答――似乎是很胸有成竹的:「你是我這輩子喜歡過的第一個女人。如果我因為你出了事情就這麼逃跑――我永遠都會看不起我自己。我今年二十歲,要是永遠看不起自己的話,那麼長的一輩子我該怎麼打發?就算是你給我一個機會,行嗎?」

  你不得不承認他值得加分。陸羽平自己也看出了這一點。因為他明顯地感覺到懷裡的夏芳然突然間柔軟了下來。雖然他看不見她的臉,――她的臉依舊緊緊地貼在他的襯衫上,可是他知道她笑了。她說:「你比我小三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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