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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泡面彎彎曲曲地沿著筷子滑行了下去,我緊緊地咬住了空蕩蕩的筷子頭,然後對她笑了,「我做過的最勇敢的事,就是把你生下來。」

  我永遠都忘不了那個小診所,我剛剛過完十八歲生日沒有多久,整個城市因為這濃郁飽滿的春天,彌漫著一種芬芳,只有那個小診所,代表著芬芳背後的孽障。那些地方都類似於刑場,負責絞殺少女的矜持、柔軟、羞澀,更重要的是,絞殺她們矜持、柔軟和羞澀的權利。我坐存那把看不出顏色的木質長椅上,那個護士站在不遠處準備著器械。我聽著那些金屬的武器鏗鏘作響地掉在白色的瓷盤裡,我還以為它們是要上戰場的。

  醫生從隔壁的房間走出來,卷著袖子準備洗手,我故意不去看她丟掉的沾著血的一次性手套。她冷冰冰地看了我一眼,問:「多大?」我說:「十八。」她撇了撇嘴,「都說自己十八。」「我真的是十八,不信給你看我的身份證。」然後她就和那個護士一起笑了,醫生說:「真是個傻孩子。」護士說:「要是不傻,也不會到這兒來了。」

  有個女人走了進來,她的臉色很難看,行動也很慢。那個醫生問她:「你是想裝在瓶子裡帶回去,還是交給我們處理?」

  「還可以帶回去啊?」那女人驚訝道。

  「嗯。」醫生說,「有的人會帶回去埋在花盆裡。」

  「我當然要帶回去。」那女人微笑了一下,「正好喂狗。」

  「算啦。」護士在旁邊歎氣道,『你就算再恨那個男人,也得給自己留點兒口德。」

  這時候周遭突然暗了下來。我惶恐地環顧四周,差點兒尖叫出來,我還以為神明終於決定了要懲罰所有參與了這個罪惡場景的人。但是醫生懶洋洋地說:「停電了,小姑娘,你運氣不好,要再等一會兒。」「我去看看保險絲。」護士的語氣也是懶洋洋的。

  我毫不猶豫地站起來,奪門而逃。我掠過了那個女人,掠過了那扇骯髒的門,掠過了陰鬱的走廊上那幾盞形同虛設的燈,我一口氣跑到了外面的大街上,那種奔跑帶來的突如其來的輕盈和決絕終於讓我感覺到,其實我依然是純潔的。

  我停在一個很普通的小賣部門前,寫在一個硬紙殼上的「公話5角」紅彤彤地戳在我眼睛裡。我彎下腰按住了胃部,那種熟悉的噁心又來了。我把一張被汗水弄得潮濕的五元錢丟在櫃檯上,從冰箱裡隨便拿出來一瓶水,顫抖著擰開,拼命地喝下去。一口氣喝幹的叫候,我看見了那個飲料瓶上的字樣,才知道我喝的是什麼。

  我微笑著捏扁了那個塑膠瓶,在心裡對你說,你有名字了,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和我一樣,也是個女孩子。

  龍城的秋天總是很短暫的。一開始的時候還有點兒像夏天,過不了多久,冬天的味道就出來了,十月末,已經開始冷得有些肅殺氣。南音換上了她那些很鮮豔很誇張的粗線毛衣,週末回家的時候總是誇張地喊著冷,然後尖聲大叫著:「姐——你是用什麼做的呀?都這種天氣了,還是只穿絲襪和高跟鞋,你不穿裙子會死啊!」三嬸就會在一邊非常配合地說:「就是的東霓,還是要當心一點兒自己的關節,別以為現在年輕不要緊,再過些年後悔也晚了……」現在的南音和我倒也是說話的,忘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了——她逐漸地沒辦法做到對我視而不見,可能是隨著她漸漸習慣了西決的缺席,也可能是—一她秉性就是這樣的,沒辦法堅持不懈地維持著太久的怨氣。

  當然,還是有些事情改變了的,比方說,她再也沒有來過我這裡過夜。某個週末的傍晚,我提前回去幫三嬸洗菜的時候,她像是不經意地經過我的身後,輕輕地說:

  「今天我在學校裡看見了冷杉。」見我沒有任何反應和表示,她有點兒興味索然地說:「他在忙著準備申請的材料。他問我,你好不好。」

  其實我已經很久都沒有看到冷杉了。新學期開始以後,他重新拿到了獎學命,所以他不再需要到我的店裡兼職。我記得那一天還是暖和的,是正宗的秋高氣爽。他站在我對面,有很久的時間,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終於還是我先開了口:「你要是真的拿不了主意,我就來替你拿了。你應該去。你現在正是最好的時候,奔一個好的前程是理所當然的。你不是那種一輩子可以在龍城終老的人,更何況,這兒連你的家都不是。所以,你還是走吧。」

  「我不是拿不了主意。」他語氣裡仍然帶著那種小孩子的蠻橫,「我只是覺得……」遲疑了好半天,他說出來的依然是幾天前的話,「我只是覺得,如果是我媽媽,她不管怎麼樣都不會丟下我,你不應該把鄭成功丟下……」

  「你覺得你喜歡上了一個壞人,對吧?」我安靜地注視著他焦躁的眼神,「這件事讓你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對吧?」

  他一言不發,眼睛對著窗外明亮的藍天,突然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走吧。」我很認真地說,「會有一個合適的女孩子等著你的,你相信我,你也應該有一個更好的女朋友。」

  「我忘不了你,你明明知道。」他眼睛裡有一種我從沒有見過的倦意,那讓我心裡牽得一疼。

  「算了,我現在不和你爭這個,我就當你忘不了我,但是這不會妨礙你再去喜歡別人,不信,你試試看。」

  他笑了,「可是那不一樣。」

  我也笑了,「這個我同意。是不一樣。不過,你也不能要得太多。」

  我們最後一次的擁抱,仍然是緊緊的。「你等著,說不定有一天,我還是會回來找你呢。」他的語氣裡充滿了希冀,於是我說:「好吧,我等著。」我想有朝一日若是鄭成功稍微懂了一點兒事情,一定也會用類似的語氣和我說:「媽媽你等著,我長大要到月亮上面去。」我也會像今天這樣,肯定地說:「好吧,我等著。」

  「你們知道嗎?」三嬸一邊擺盤子,一邊興奮地對南音說,「我們樓上那個周叔叔,今天還來問我,有沒有打算賣掉我們的房子。」

  「有病啊?」南音沒什麼興致地嘟囔著。

  「什麼叫有病?人家碰上的是特別好的事情。」三嬸眉飛色舞,「你知道他的兒于結婚了以後還是跟他們一起生活的嘛……」

  「我不知道。」南音特別不捧場。

  「那我現在告訴你了。」三嬸的興致還是絲毫不減,「周叔叔他們夫妻兩個本來和兒子住一起的,後來兒子結婚了就多了一個兒媳婦,可是現在,兒媳婦懷孕了,而且還是雙胞胎,這樣等於家裡一下子就又多了兩個人,再過幾年,兩個小傢伙的房間也得分開的,我也不知道周叔叔怎麼想的,他說他和他老婆就是有種感覺,這兩個孩子會是龍鳳胎——也就是說啊,他們家裡現在肯定是不夠住的。但是他們又不願意離兩個小傢伙太遠……所以這兩天他就是樓上樓下、整個社區地打聽有沒有人家想要賣房子。不過啊,我倒是覺得,周叔叔的那個老婆看上去人不好相處的,她的兒媳婦和她一塊兒過日子,怕是也不容易——現在好不容易有了搬出去的機會了,要是還搬不出這棟樓那可就糟糕了。」三嬸自顧自地說著,似乎不知道南音已經轉身進了衛生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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