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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喂——你們現在的小孩子真是可怕,這關你什麼事?你上學要遲到了!」我的臉上居然無地自容地一陣發燒,「從今天起,你就要自己坐公車去上學了。這就是上中學和上小學的區別。」

  「知道啦。」她站起身對我揮手,然後又去對著沙發上的可樂揮手,其實我就是從她那個揮手的姿態裡,感覺到了一點點少女的味道。其實她還是在變的,只不過她自己不知道。

  這個家,突然間就變得如此安靜了,花盆裡不會再出現鄭成功的小鞋子;鄭成功的積木也被整整齊齊地收在盒子裡,再也不會像炸彈那樣掩埋在沙發靠墊中;餐桌頓時變得乾淨和整齊,沒有了那些被他沾滿巧克力的小手弄出來的指紋;電話鈴響起來的時候我就可以從容地把聽筒拿起來,再也不用在那幾秒鐘的時間裡手足無措地決定究竟是要先跑過去接電話,還是要先去搶救被那個小傢伙以一種無辜的表情弄翻在地板上的水杯。

  就像是莫名其妙地被放了大假。一時間不知道拿這突如其來的自由怎麼辦了。

  「喂?陳嫣啊,你有事情?」我的浯氣簡直輕鬆愉快得不正常。

  「東霓。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可能闖禍了。」她絲毫不配合我,用她沉鬱的聲音給我潑了一盆冷水。

  「說啊。」我歎了口氣。

  「剛剛,西決到我這裡來過,是為了來給你小叔送一樣東西,可是你小叔不在,我就和他說了幾句話,我……我其實就是很隨便地問他江薏到了北京以後跟他聯絡過沒有,我真的只是想隨便問問而已……」

  「行了你快點兒說重點吧,你想急死我啊?」我大聲地說——她又一次成功地澆滅了我的耐心。

  「你聽著嘛!」她提高了聲音繼續吞吞吐吐,「他說沒有聯絡了,他說他們已經分手丁,他說他不想再跟她維持普通朋友的關係因為那不大可能……然後,我一不小心,就說,我就說『那件事情你是不是知道了?』他就問我什麼事情,我就說,我說『就是江薏和方靖暉的事情啊』……他要我把話說清楚,我……我當時也慌了,我說其實我也是聽東霓說的,我也不是特別清楚細節……東霓,應該不要緊吧?反正你當初不是還拜託我說,要我找個機會告訴他的嗎?你說句話行不行啊……」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這個詞,就是為她這種人發明的。我緊緊地攥著電話機,倒抽了一口涼氣,「得了吧你,我都能想像你那副沒出息的樣子,你有那麼無辜嗎?你准是跟他說不要再難過了不要再理江薏了那種水性楊花的女人早點兒放棄了也沒有什麼不好——對不對?」我故意停頓了一下,欣賞著那邊傳來的難堪的呼吸聲,「陳嫣我說你什麼好啊……畫蛇添足也不是你這麼添的!當時我要你幫忙是想讓他們倆分手,現在他們倆既然都已經分開了你幹嗎還去說這個呢?你不會用用腦子啊?你他媽怎麼長這麼大的!」

  「喂!」她也不服氣地對我喊過來,「我怎麼知道啊?我還以為他是因為知道了那件事情所以才和江薏分開的呀!當初要不是你來求我幫忙我怎麼會知道那碼事的……」

  「好了!」我不耐煩地打斷她,「沒錯,我承認我疏忽了,我應該從海南回來的時候就跟你說一聲你不用再想著幫我那個忙了,那件事情你也從此別再提了——我哪知道你就……你當初拒絕我的時候多義正詞嚴啊,你要是真的不想蹚這趟渾水你……」

  「那麼現在到底該怎麼辦啊?」她可憐兮兮地打斷我,「你不知道,他當時的臉色,真的很可怕。」

  「所以你就把難題都推到我身上來了,你告訴他只有我才清楚其實你也是聽我說的!」我對著天花板翻了翻白眼兒。

  「說不定,」陳嫣的聲音更加底氣不足,「他現在正在去你那兒的路上——因為我跟他說了『東霓知道』以後,他就站起來走出去了……我怎麼叫他都不回頭——東霓,祝你好運。」她居然有臉就這樣收了線。

  好吧。就讓該來的都來吧。我會告訴他所有的來龍去脈,我會告訴他江薏離開他真的只是因為他知道的那些原因而已,我會告訴他方靖暉和江薏的事情全是我的猜測,我會告訴他所有的猜測不過是因為一些錯誤的假定不過是因為我太相信南音,我什麼都告訴他……這一次我不會再撒謊,這一次我想要做一個誠實的人,真心的。

  西決,我承認我是對你做過壞事,但是我永遠都不會背叛你,你明不明白?

  心裡很緊張的時候,我就喜歡用力地把五個手指張開在半空中,看它們無依無靠地在那裡微微地顫抖,像是某種昆蟲透明的翅膀。我桃紅色的指甲油斑駁了,白的底色零零碎碎地露出來,像老舊的牆,不過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特別喜歡看七零八落的指甲油。指縫之間的地板是一個勉強的扇形,正好放得下西決的鞋子。十九歲那年,我從新加坡回到龍城,在三叔家的門廳裡,驚訝地看到西決的運動鞋,怎麼那麼大?我才知道他已經是男人了。

  他坐在我對面的沙發上,看著我。他一臉陰鬱的神情。不過沒關係,有時候我也能容忍他和我鬧脾氣。我對他心平氣和地,緩慢地一笑。我甚至能夠感覺出陽光磕磕絆絆地從我微微閃動的睫毛上滑過去——我的睫毛是把用舊了的梳子,那些陽光是一捧有些乾澀的頭髮。我並不急著打破這寂靜。我甚至有點兒享受這彆扭的一刻。我想仔細看看他疼痛的眼神。江薏走了,那些女人們都走了,我已經那麼久沒有好好看看他了。

  他終於問我:「鄭成功走了,就不會回來了,對不對?」

  原來是要這樣開場,我還以為他一上來就會直奔主題,問江薏的事情。

  「可能吧,」我淡淡地說,「我想應該不會。他的爺爺奶奶願意帶著他,不好麼?」

  「可是他會長大的,再過些年呢,等方靖暉的父母都越來越老了,他還是不能獨立,到那個時候怎麼辦?他的爺爺奶奶還不是會丟下他?」

  我重重地深呼吸一下,我明白了,這就是西決,他是真的來質問我的,「那麼你的意思呢?」我反問他,「我就不會老不會死?我就永遠都不會丟下他?我就得把我的一輩子交待給他,在我自己斷氣之前把他掐死帶著他進棺材,這樣你們旁人就都放心了?」

  「少胡攪蠻纏了!」他激動地把身子往前傾,「我從來沒有說過鄭成功他一定要一直跟著你,我知道你並不是他唯一的親人,可是你當初是怎麼和我說的?你說是你的老公不想要他,你說是你的熱帶植物不願意要你們倆……」

  「對,我撒謊了我騙你了你又能把我怎麼樣?」我用力地站了起來,握緊了拳頭,「我當初帶著他回來就是為了跟方靖暉要錢,你滿意了嗎?他答應給我的數字我不滿意我覺得我自己吃虧了所以我要更多的,你滿意了嗎?少拿出那種道貌岸然的樣子來,老娘不吃你這套!我不怕說出來,我不怕你們這種偽君子罵我無恥,當初我沒想過要懷孕,我沒想過那麼早要孩子,誰叫他方靖暉那麼堅持?看到這個孩子的缺陷的時候我簡直都懷疑他是高興的——他以為這樣就可以毀我一輩子嗎?我就是要叫他看看,我鄭東霓有沒有那麼容易低頭——給錢吧,買單吧,我受過的苦遭過的罪他也只能用這種方式來還我了!」我一口氣喊下來,都覺得有點兒胸悶,「西決,」我含著眼淚叫他,「你不會明白,你永遠知足永遠自得其樂,你從來就不知道一個像我一樣的人,一個像我一樣什麼都沒有卻又不甘心認命的人要怎麼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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