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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假設有什麼意思?不可能的事情就是不可能的。他什麼都不願意努力爭取,只想要強迫著別人按他的意思活,哪兒有那麼便宜的事情?」她用力地咬著嘴唇。

  不對。我在心裡暗暗地回答。你說得不對。不是你想的那樣。他不是不願意爭取,他也不是強迫別人——他只不過是害羞,他比誰都害怕被人拒絕,他比誰都害怕看見自己手足無措的樣子。他就是這點沒出息。寧願把自己的弱點交給別人去肆無忌憚地利用,還以為自己挺了不起。他已經那麼自卑了,你為什麼不能對他再好一點?就算你放棄他的理由是正當的,你為什麼不能對他溫柔一點兒?你為什麼不能好好地跟他解釋說你是不得已?沒錯,我總是在罵他懦弱罵他沒出息——但是那並不代表你也可以這樣想他,並不代表你也有權力在我面前表現那種對他的輕蔑。只有我才可以,你,不行。

  「你們倆是不是在聊我啊?我都聽見了。」方靖暉踩著一雙半舊的沙灘鞋跑過來喝水,渾身上下沾滿了亮晶晶的沙。

  鄭成功很聽話地坐在不遠處沙子堆成的城牆旁邊,怡然自得地自己玩兒,在夕陽下,變成了另一個沙雕。

  「沒你什麼事兒。」我笑著戧他,「女人們的私房話跟你沒關係,去看著小傢伙呀,他一個人坐在那裡萬一海水漲潮了怎麼辦呢?」

  「拜託——」他們倆異口同聲地說,然後面面相覷,接著方靖暉又是那種嘲諷的口吻,「傍晚的時候沒有漲潮這回事,只能退潮。鄭東霓,我以前說你是文盲是跟你開玩笑的,沒想到你真的是。」

  江薏率先默契地大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嚷:「方靖暉這可是你說的……」

  「我只不過是準確翻譯出了你的心理活動。」方靖暉斜斜地看著江薏的臉,順理成章地微笑著接話。

  「我叫你們倆狼狽為奸。」我俐落地把大半杯冰水對著他們倆潑了過去,其實我心裡還是有點兒分寸的,那杯水絕大部分都被方靖暉擋了去,江薏身上只是濺上了一點點,不過她還是非常應景地尖叫:「方靖暉你趕緊走吧,離這個女的遠點兒——我們倆不過是想安靜些說會兒話而已。你招惹她發了瘋我們就什麼都說不成了」

  「對不起,我忘記了你是被人拋棄了出來散心的,我該死。」方靖暉笑道,「可是光是女朋友陪你說話是沒有用的,對你來說現在最有效的藥就是一個新的男人……」

  「這兒沒你什麼事,趕緊去看看孩子啊。」我重重地打了一下他的脊背,「你不是還要跟我爭他嗎?你就這麼盡監護人的責任啊?快點兒,別理我們,去看著他。」

  「受不了。」江薏在一邊笑,「你們倆不是要離婚了嗎?怎麼還在打情罵俏?」

  「江薏,」我嚴肅地看著她,「你不能這麼侮辱我的。」

  「小薏,」方靖暉看似親昵地把手臂搭在她的肩上,手指指著不遠處一群正在玩沙灘排球的大學生,中國面孔和外國面孔都有,「看上了哪個,過去搭個訕也好。不是一定要亂來,跟看著順眼的男孩子聊一會兒天兒,心裡也是可以高興起來的。」

  「你剛剛叫她什麼?」我大驚失色地笑,「你肉麻成這樣不怕天誅地滅麼?」

  「你大驚小怪什麼呀?」江薏神色明顯得有點兒窘,「我爸爸就這麼叫我,我大學裡關係好的同學也是這麼叫我的。」

  「對不起、我脊背發涼。」我跳起來,腳踩在了暖烘烘的沙灘上,就像身上沾上了刺。我向著鄭成功奔過去,可是沙子搞得我跑不動,好像是在完全沒有心思的情況下誤入了溫柔鄉。他依然端坐在自己的影子旁邊,小小的,被染成橘色的脊背讓人覺得像個玩具。

  方靖暉順勢坐在了我剛剛的椅子上。緊接著傳來了江薏的一句笑駡,「輕點兒呀,你要是把她的包壓壞了她會跟你拼命的——」

  不經意地,我看到方靖暉眼裡含著一點兒舊日我很熟稔的親昵,他說 「小薏,這麼多年了,你還是很喜歡說『拼命』這個詞。」

  我承認,這讓我有點兒不舒服,儘管我對此情此景求之不得。

  附著在鄭成功身上的沙子零星地跌下來,沿著我被曬熱的皮膚。這個地方的樹看上去都是張牙舞爪的,就像剛洗了頭髮沒吹幹,倒頭就睡了,第二天就這樣大大咧咧地出現在暴虐的日光下面,枝葉都站著,還站得不整齊。總之,炎熱的地方給我的感覺就是這樣,別說是看得見的景物,就連空氣都與「整潔」二字無緣——這種時候我就希望老天爺惡作劇地下一場鵝毛大雪,把由熱帶製造出來的滿地垃圾不由分說地席捲一遍,比如這些歪七扭八的樹,比如永遠不安靜的海,比如又膩又有腥氣的沙子,也可以包括這些充滿欲念、一點兒都不純粹的滿地陽光——統統可以歸類為「垃城」。幾天來方靖暉帶著我們到處去玩,一路上興致勃勃地跟江薏賣弄他關於「熱帶植物」的知識,江薏很配合地讚歎著:「原來是樣啊。」我在一旁不斷地打哈欠。方靖暉總是歎著氣說:「鄭東霓,你這個無可救藥的北方人。」

  江薏是株茁壯堅韌的植物,不管在什麼地方、什麼環境裡,都能很敏銳地在第一時間發現那裡的妙處,然後迅速地掌握那兒的人們之間相處的節奏,讓自己如魚得水。我就不行。我只能漫不經心地站在她身邊,然後面無表情。風景有什麼好看的——這和南方北方什麼的沒關係,我就是一個無可救藥的人。無可救藥的人們不管去到哪裡,最喜歡的地方永遠都是酒店。因為幾乎所有的酒店都長了類似的臉孔,衛生間裡那些永遠數量相等的毛巾就是它們內斂的表情。這才是真正的、錯把他鄉當故鄉的機會,管它窗子外面究竟是大海,還是珠穆朗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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