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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江薏在我這裡撞到過冷杉。那是一個絢爛的下午。她走出電梯的時候,剛好在走廊裡看見冷杉沿著樓梯,像練習輕功那樣迅疾地往下躥。我給她開門的時候,她難以置信地盯著我的臉,說:「完了,剛剛我看見你那個夥計走出來,我還在想說不定他只是來送東西,說不定你們倆還是純潔的——可是你照照鏡子看看你自己吧,一臉的蕩婦相……」「狗嘴吐不出象牙的傢伙。」我回敬她,「我至少沒有像你當初那樣偷情。」「是,」她點頭,「你已經進化到養小白臉兒的階段了,偷情是你玩兒剩下的。」「幹嗎講得那麼難聽?」我是真的很不高興,不過臉上還是笑著的,「別把別人想得都和你一樣齲齪。」她像是受了驚那樣跌坐在沙發上,「東霓,我拜託你現實一點兒,他和南音一樣大。」「不對,」我糾正她,「他比南音大一歲,是南音學校裡的學長。」「有區別嗎?」她托著額頭作眩暈狀,「東霓你以為你自己還輸得起啊?就算他不是圖你手上那點兒錢,也無非就是想圖個新鮮,他以前的生活裡沒見識過你這樣的女人,可是你呢?」我站起身來用力地打開了門,「再說,再說你就給我出去!」我沖她喊,「第一,我告訴你,我買了房子開了店以後手上沒剩多少錢了,我現在也在很辛苦地討生活,我沒那個閒情逸致去養他。第二,憑什麼我就輸不起?輸贏是我自己的事兒與你有什麼相干?況且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第三,他年輕又怎麼樣?誰沒有年輕過?就算他現在是想圖個新鮮,我陪他玩兒,我自己開心就好,我用得著你們這些閒人來替我操心麼?」

  她吃驚地看著我,使用著我幾個月前也使用過的語氣,「不會吧東霓,你是來真的?」

  「你管不著。」我恨恨地說,「先操心你自己吧。你聰明,你不會輸,你靠譜,你好不容易弄到手的西決也照樣不會為了你放棄任何人任何事。』

  她盯著我的眼神驟然間冷了下來。我臉上突然有點兒燙。因為我說的話似乎是過分了,可是我又拉不下臉來道歉——誰叫她那麼講冷杉?就在這冷場的幾秒鐘裡,她的電話響了,是西決打來的。我松了口氣,西決你又一次救了我。

  她拿起手機往陽臺上走——在我家裡接西決的電話時她習慣性地躲到陽臺上去,就好像別人都那麼無聊,無論如何都要偷聽她說話。可惜她忘了,我今天把陽臺和房間之間的那道門敞開了,所以她說話的聲音準確無誤地傳了進來。

  「鄭成功,乖,我們穿鞋子。」我故意誇張了自己的聲音,顯示我在忙別的事沒有聽她講話。可是有一隻鞋不在它平時待的地方,卻是扔在了沙發後面的縫隙裡。「一定是你幹的!去死吧你!」我一面說,一面重重地在他的小腿上拍了一下。這個厚臉皮的傢伙也不哭,哪怕白嫩的小腿上突如其來地多了一道紅印子——他顯然是早就習慣了,其實我也知道這樣不好,但是他總是有辦法在一秒鐘之內耗掉我所有的耐心。江薏的聲音已經開始隱約地發顫,「還有什麼可說的?你承隊你自私就對了。」這句話沖到我耳朵裡的時候我正在以一個尷尬的姿勢把手伸到沙發和牆角之間那個艱難的縫隙裡面,用我活動不自如的手指尖去夠他的鞋。夠不著,我得再試試看,換個姿勢,看看我的手臂能不能伸得更長,鄭成功坐在學步車裡欣賞著我的狼狽相,歡樂得手舞足蹈。江薏在陽臺上爆發的時侯,那音量讓我心頭一顫,但是卻必須僵硬地維持著那個尷尬的姿勢,鄭成功好奇地往外張望著——還好他不會走路。

  我就在一連串不間斷的舞臺旁白裡拿到了鄭成功的鞋子。

  「那麼你的意思是說,我就該為了你放棄一個這輩子可能不會再有第二回的機會?我跟你說過一百次我已經快要二十八歲,我如果還是不能換一份更有前途的工作,下一次的機會就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了!你到底要我怎麼說你才能明白啊?什麼叫虛榮?你是不是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不像你一樣,不像你那麼得過且過地活著,不像你那麼心甘情願地在二十幾歲的時候就看到八十歲什麼樣?我只不過是想要更好的生活,這有錯嗎?」

  鄭成功開始揮動著小手做出不耐煩的樣子。我也擺出了一副很凶的表情用來警告他保持安靜——以免擾了江薏吵架的興致。可是沒有用,所以我只好把那只鞋子對著學步車的方向扔了過去。他燦爛地笑了,然後不慌不忙地抓起那只正好掉在他面前那只小籃子裡的鞋,朝著我扔了回來,只可惜臂力不夠,鞋還是掉落在了我和他中間的地板上。

  「好啊,你現在學會和我對著幹了!」我站起來走上去,想要擰他的耳朵。這個時候江薏哭的聲音猝不及防地傳進來。我壓低了嗓門兒嚇唬他,「聽,這個妖怪的聲音多可怕,她現在心情不好,會吃人的。尤其是要吃亂扔鞋子的小孩兒。」我煞有介事的語氣好像真的嚇著了他,雖然他不明白我的意思,但他好像是感覺到了我在說一件很嚴肅的事情。於是他也皺了皺眉頭。做出一副很嚴肅的表情。

  「還有什麼意思?這種時候還說什麼走一步看一步?不覺得太虛偽了麼?從此以後各走各的路就好了——」她狠狠地抽泣,聽上去像是吃東西噎著了,「我真的以為我們可以結婚的,我真的以為我們可以過很快樂的生活的。真沒想到你那麼自私,你自己沒勇氣改變自己的生活,也不許別人改變;你自己沒志氣還不許別人有,我以前還覺得東霓說你的那些話太刻薄,現在看來真的是一點兒都沒說錯。你就一輩子縮在你的蝸牛殼裡算了,我倒也想看看你什麼時候碰上一隻和你一樣的蝸牛願意和你百年好合,我祝你們幸福!」

  她摔掉了手機,片刻的靜默中,我悄悄地走到陽臺上去,看到她像個海洋生物那樣蜷縮成一團,劇烈地抖動著。我承認,有的時候看到她在西決那裡受了委屈的樣子,我會幸災樂禍。可是這一次,真心地,我把手掌覆蓋在了她的肩膀上。

  「來。起來。乖。不要嚇到我們鄭成功。」也不知為什麼,和冷杉在一起以後,我說話的腔調裡總是充滿了一種讓我自己痛恨的柔軟,「我們進屋去,我調冰激淩咖啡給你喝。」我伸手扶住她的肩,想要把她扶起來。可是她突然間像是融化了那樣,軟綿綿的胳膊立刻纏住了我,然後抱緊我,一邊哭,一邊像個受了欺負的孩子那樣口齒不清地說:「東霓,東霓你要真的是我姐姐該多好。我已經沒有親人了……每次都是這樣,我以為我找到了一個親人,可是每次都不是。老天爺待我不公平,東霓……」

  「傻瓜,」我摟住她,心裡沒來由地一陣酸楚,「誰還不是到頭來只有自己?親人那種東西,有時候有還不如沒有。聽我的話,什麼也別想了,沒有牽掛也好,開開心心地去北京,你就這麼想,在北京優質的男人一抓一大把,隨便你挑。噯對了,你要去的那個雜誌社不是很高檔的那種嗎?一定有很多採訪名流之類的機會,到時候你說不定還能釣一個大金龜呢,那個時候我可就羡慕死了,你也會慶倖自己沒選西決,凡事都要往好的方向看啊。」

  「得了吧你。」她抬起頭,含著淚鄙視我,「除了錢你還在乎什麼?」

  「小姐,你不在乎錢,你哭著喊著要去北京做什麼?」我瞪大了眼睛。

  「工作就全是為了錢麼?」

  「難道不是嗎?不然為什麼?」我大驚失色。

  「我……」她像是害羞那樣把臉貼在我的衣袖上,「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想——我想去北京其實是希望……希望我能變得更好,希望自己這個人能變得更好,我說不清,東霓你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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