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東霓 | 上頁 下頁
三三


  「這有什麼的,你也有這一天……」我看到她的眼神明顯的飄了一些,頓時意識到了一些事,「你和西決吵架了?」

  她搖搖頭,盯著手裡的玻璃杯,「你有沒有聽說過《東方一周》這本雜誌?很著名很著名,和《城市畫報》差不多。」

  「狗眼看人低,」我罵她嗎「你以為我們賣唱的就只能聽說過《懂週刊》?」

  「我現在有了一個去他們那兒上班的機會,在北京,過去了以後每個月的收入會是現在的三倍,我也是今天才剛剛得到確定的消息的。」她甩掉了鞋子,併攏了蜷曲的膝蓋,把它們牢牢地裹在裙擺裡。

  「那就趕緊去啊,你還在猶豫什麼?」我推了她一把。

  「可是西決怎麼辦?」她皺了皺眉頭,「你以為我不想去啊?」

  我默然不語。我已經知道了最終她會選擇什麼。我也知道西決會選擇什麼。我還知道她其實和我一樣清楚,只不過她眼下不想揭穿真相。

  「我今天本來想跟西決說這件事,可是他接起電話來就和我說三叔的胃。」江薏笑笑,眼睛像是在眺望很遠的地方,「我就說不出口了。物品不知道他會不會放棄他在龍城的工作,也不知道他肯不肯離開這兒和我一起走,三叔生病了,現在說這些真的不是時候。」

  我深呼吸了一些,鄭成功小小的身體配合著我的呼吸,來了一個緩慢的起伏,「這個我知道不好說什麼,西決這個人,你知道的,當年我費了多大的力氣幫他在新加坡找學校,他都不肯跟著我走——好像我是要他送死。就算三叔的身體沒有任何問題,只是虛驚一場,我都不敢保證他願意離開龍城。」

  「我也知道,到了北京,他沒那麼容易找到一份現在這麼穩定的工作。」江薏垂下眼睛,輕輕撥弄著鄭成功停留在空氣中的小手,「我想他不會願意換職業的,他捨不得學生們。」

  「他是沒出息。」我斷然說。

  「話也不能那麼說,東霓。」她有點兒尷尬的咬著下嘴唇。

  「不然怎麼說?」我白了她一眼,「沒出息就是沒出息,你可以喜歡一個沒出息的男人,說不定你就是因為他沒出息所以才喜歡他,可是你沒必要美化他。」

  「他是淡泊名利。」江薏還在垂死掙扎。

  「他是軟弱。」我冷笑道,「他根本就不敢去拼不敢去搶,所以只好找一大堆藉口,裝著不在乎。」

  「東霓。」江薏笑了,笑得很柔軟,「你呀,你不能從你的立場來判斷所有人,因為不是每個人都和你一樣的。真奇怪,你們姐弟倆明明感情那麼深,可是為什麼你提起西決來,就沒有一句好話呢?」她困擾地搖頭,然後往後仰一仰,不由分說地攤在我的沙發上,「東霓,我的頭真的疼死了,讓我睡在你這好不好?」

  「好。」我回答,當然我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反正方靖暉給你的任務你已經完成了,我這裡,也沒什麼可偷的了。她轉過臉,對我嫣然一笑,「從現在起,我真的得跟老天爺祈禱,保佑你們三叔——如果他病真的情況不好,西決就絕對不可能跟我走了。」

  我無言以對,此時此刻,我是真心地同情她,不撒謊。

  「喂,東霓,」她一隻手托著臉頰,眼神在燈光裡迷蒙起來——真見鬼,有的女人就是在心裡受煎熬的時候看著漂亮——「不管最後結果怎麼樣,你相信我的對不對?我是真的真的捨不得西決。」

  「完了,」我注視她,「你已經開始說『捨不得』。」

  那天夜裡江薏就在客廳裡呆坐著,我抱了一床被子出來給她,然後留她一個人在那兒了——其實我還有一個多餘的房間,只不過那裡面沒有床,而且,那個房間裡放著一樣非常重要的東西,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讓任何人睡在那。我關上門,就完全感覺不到客廳裡的燈光。江薏一直很靜,我也一直沒睡著。一閉上眼睛,就總是閃著三嬸那張流淚的臉。窗簾後面的天空顏色漸漸變淺了,我覺得自己神志清醒地沿著黑暗的滑梯,跌落到睡眠的沙灘上,那個夢又來了。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和我一樣,總是醒著做夢。身體動不了,眼睜睜地看著一雙手慢慢地靠近我,再靠近我,然後靠近到我已經看不見它們,再然後我的呼吸就沒了,我用力地掙扎著,我血紅的肺和心臟跟著我一起無能為力地沸騰著,可是沒用,我和「氧氣」之間永遠只隔著一道透明的玻璃。

  多少年了,每當關於「窒息」的夢來臨時,我都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我馬上就要醒了,耐心點兒,親愛的,真的馬上就要醒了。可是這一次我懶得再掙扎,算了,不呼吸就不呼吸,有什麼大不了?是夢又怎樣,不是又怎樣?稍微忍耐一會兒,說不定我就永遠用不著呼吸了。死就死,誰怕誰?

  身體就這樣突如其來地輕盈了起來,氧氣又神奇地衝撞著我體內那些孱弱的器官——它簡直就像是我生命裡的好運氣一樣,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接著我就看見了鄭岩的背影。我知道是他,遠遠的,我就知道。他穿著工廠裡的工作服,即使後來他失業了,他也會常常穿著它去喝酒打牌。我的雙腳邁不開,整個人變成了一顆不會移動自己的樹。只能看著他轉過身來,慢慢地靠近我。

  「那天我等了你很久,你都沒來。」他靜靜地說。

  我知道,他指的是他的葬禮。我沒有回答他,只是我決定,他死了以後的樣子比活著的時候好很多,看上去比較有尊嚴一點兒。

  然後他又自顧自地笑了一下,「其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不來就不來吧,也不是什麼光榮的事情。」他的表情居然有些羞澀了。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我終於能夠抬起頭,直視他的臉。

  「問吧。」他一副很隨意的樣子,雙手插在兜裡,慢慢地坐在臺階上。——我在什麼地方啊,臺階又是從哪裡來的?管它呢,這是夢。

  「可是你能保證和我說實話嗎?我們難得見一面。」我把頭一偏,看見了遠處灰色的天空,「我小的時候,你和我媽,是不是有一回想要掐死我?告訴我是不是真的有這回事?」

  他沉默,臉上泛著尷尬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你怎麼可能記得這件事?那時候你才兩歲。」

  「這麼說,是真的?」我輕輕地笑,卻不知道在嘲笑誰,「我不確定,可是我總是夢見有人在掐我的脖子。有時候,喘不上氣的時候,還能聽見尖叫和吵鬧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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