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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也不知道這個死丫頭是什麼命。」我恨恨地說,「你能罩她一輩子嗎?」

  「哥哥,哥哥,鄭老師——」像是心電感應,南音的聲音特別及時的響起來,「過來嘛,這麼多暗戀你的女同學都想跟你敘舊呢……」

  「你快點兒過去吧。」我把他往吧台外面推,「省得她大呼小叫把別人都嚇跑了。」

  然後我一個人悄悄地繞到廚房,從後門走了出去。我們店的後門沖著一條很僻靜的巷子,把門關在身後,稍微走幾步,一切喧嘩的聲音就都聽不見了。因為僻靜的巷子一向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

  今晚的月亮,很好。

  雖然我從來不覺得那種光禿禿的、就像張煎餅那樣拍在天空上的所謂的「滿月」有什麼好看的,但是今晚的月亮非常安靜,圓的一點兒都不囂張,所以,很好。

  手機在我超時的手心裡僅僅的攥著,我對著它發了一會兒呆,終於下了決心,還是撥了號碼。

  「方靖暉,方靖暉,你不要裝死,我知道你在,別用答錄機應付我……」我的聲音在一片寂靜之中聽上去居然清冽的很,不知不覺地,就低了下來。我讓自己的脊背靠在陰涼的磚牆上,我不知道那些磚頭和磚頭的縫隙間的青苔究竟生長了多少年,但是我突然間覺得,有它們不動聲色地在旁邊注視著我,我不害怕洩露所有的軟弱。

  「方靖暉,為什麼你要這麼對我?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那個時候我不只是為了去美國才願意和你結婚的。我只不過是不想那麼快要孩子,可是你說這個孩子你一定要留著他,全都是因為你……你從來就沒有真的相信過我,你從來都覺得我是在利用你……方靖暉,你根本就不會懂我吃過多少苦。我一個人漂洋過海,我離家那麼遠,你瞧不起我……」眼淚猝不及防地傾斜而出,我語無倫次,自己都不大清楚我究竟在說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逼我?你胃疼的時候我整夜整夜的陪著你熬過去你都忘了麼,是不是你以為那些都是假的,是不是你以為那些都只不過是為了綠卡?沒錯,我這輩子的恥辱已經那麼多了,可是那不代表你可以隨便再捅丶我一刀……」

  電話那邊只有呼吸聲。然後他很勉強的說:「別這樣,你用這套方法騙過我很多次,你別以為,你別以為……媽丶的,東霓,別哭。我求你別哭好嗎?我受不了。你問問自己,我們兩個變成今天這樣,是誰先挑起來的?是誰先把誰當仇人的?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呀,東霓?」

  「我不知道。我就是不知道我現在到底在做什麼。」我發誓,這句話真正的發自內心,百分之百。

  「那你回家,好不好?我們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你,我,還有孩子,我很三個人一起……」

  「不好。」我斬釘截鐵地抹了一把眼淚,「那根本就不是我的家,那都是你一廂情願幻想出來的家。跟我沒關係。」

  「東霓,人不能太貪心。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我至少知道我不想要什麼。」所有的眼淚都爭先恐後地凝聚在下巴上面,不過不要緊,夜色很重,沒人看得見,「方靖暉,你最近還好嗎?」

  「很好。就是工作忙。我很想孩子,」他短促的笑了笑,「有時候,也想想你。」

  「江薏跟我說,你現在住的地方特別漂亮,打開窗子就能看見海。」我抽噎著,心裡求老天爺保佑我這句話不會捅什麼婁子。

  「哪兒那麼誇張,別聽她的,不過是一起吃了頓飯而已,她哪裡去過我住的地方?真的想看見海,還得走上二十幾分鐘呢。」他語氣輕柔,就好像是在和一個小孩子說話。

  這麼說,我真的猜對了,他們的確是見過面,就在江薏出差的時候。

  「好,再見。」我已經記不得上一次如此跟他和平的說「再見」是什麼時候了。

  然後我看見冷杉的臉浮現在蒼白的月光下面,他其實已經在那兒站了很久,我知道的。他輕輕地問我:「掌櫃的,你還好嗎?」

  Chapter 09 夏夜的微笑

  他早就在那裡看著我,我知道的。我不在乎,也不怕他聽到我的電話——以他的智商,估計沒有能力推斷出我究竟是在和什麼人講話。我深呼吸的時候,不由自主的抬起頭,讓月光洗洗我哭花了的臉。周遭是寂靜的。我故意加重了呼吸的聲音,用來提醒他這種寂靜需要打破。我知道,他有點兒害怕靠近我。

  他只是往前走了幾步,可是還是不肯講話。似乎聯手都沒地方放。算了吧。我在心裡對自己歎口氣,這個人的傻氣還真不是裝的。我轉過臉看看他,沒有對他笑——我是故意這麼做的,他眼下還沒資格讓我掛著眼淚對他笑。「有沒有紙巾啊?」我問他。他在聽到我問話的那個瞬間,是眼睛先給我回應的,不過就是尷尬得說不出話來,「沒,沒有。」像是犯了錯。然後像是怕挨駡那樣,急急忙忙地用一句話堵我的嘴,「掌櫃的,你,你別哭……咱們店的生意,一定會越來越好的。」

  「借你吉言。」我惡狠狠地說。

  「月亮真好啊——」他慌亂地掉轉過腦袋去,滑稽地抒情,「哎?掌櫃的,中秋節不是還沒有到嗎?」

  我一時沒有明白他的問題,胡亂地說:「我不知道現在到底是陰曆的幾月,不過一定不是十五,就是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你沒聽過這句話?」

  他用力的搖搖頭,疑惑地看著我,「十五的月亮……不是指八月十五,中秋節嗎?」

  「老天爺啊——」我尖叫了起來,「你居然不知道月亮是每個月都會圓兩天的嗎——不是只有八月十五才能看得見圓月亮!」

  「我一直以為,月亮每年只能圓一回……」他大驚失色,「原來可以圓這麼多回啊……這麼說看見滿月也沒什麼稀奇的,那我們為什麼還要過八月十五呢,每年都說賞月,搞得我還以為錯過了那天就得等上一年……」

  我已經聽不清楚他下面說的話了,因為耳朵裡充斥的全是自己成串的笑聲——其實我很討厭這麼瘋的大笑,因為這樣很容易生魚尾紋,因為那讓我自己顯得很蠢——可是當我整個身體被洶湧而至的笑顛簸的快要散架的時候,我就連鄭成功的疾病都忘記了,「老天爺,我真的不行了,要死了——你是怎麼活到二十幾歲的,你不還是碩士麼——你也太有娛樂精神了吧……」我好不容易直起身子,用兩根拇指揉著酸疼的腮幫子,「我笑得臉疼,你真有本事。」這小巷的盡頭處有戶人家的燈昏黃地亮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我吵醒的。

  「掌櫃的,咱們還是進去吧,不然太擾鄰了。」他眼睛裡還是有些微的尷尬,不過笑容卻是自然了很多。

  「我在廚房後面的隔間裡藏了很好的酒,要不要嘗嘗?」我被自己突如其來的好主意攪得興奮不已,說話的聲音都要和路燈一塊兒在黑夜裡飄起來了。

  廚房後面藏了一扇門,裡面那個窄小的空間被我用來堆放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也存著一些酒。我熟練地踩著一隻三腳腿的椅子坐到一堆落滿塵埃的箱子上,坐在這裡,正好能夠透過高處的小窗看見月亮。「來,你也坐上來。」我一邊招呼他,一邊尋找著我的存貨。

  「掌櫃的,那些箱子上全是土……你的裙子那麼好看,很貴的吧——」他有些驚訝地沖我笑。

  「讓你上來你就上來,哪來那麼多廢話。」我拎出一瓶在他眼前晃晃,「坐上來啊,看看這瓶,是我一個朋友從法國給我帶來的,說是波爾多那邊的好東西。我昨天晚上打開來嘗了一點點——其實我也不懂好壞,但是顏色真的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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