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東霓 | 上頁 下頁
一八


  沒辦法,上學之後才發現,她的功課差得難以置信。在她面前我們家的兩位鄭老師完全不是對手。給她補習的時候,一向以耐心聞名的鄭西決老師都曾經忍無可忍地把課本一摔,大聲地問:「雪碧,跟我說實話,你會不會背乘法表?」她無辜地看著西決,說:「會一些。」小叔也總是一邊看她的作文,一邊為難地摸著肚子說:「來,雪碧,你告訴我,你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你平時說話的時候也是蠻聰明的,你就照著平時說話的習慣來寫作文,也不至於這樣呀——」每到這個時候都是三嬸在解圍,「我看你們倆才是因為在龍城一中教那些好學生教慣了,遇上程度差一點兒的孩子就大驚小怪的——不是雪碧的錯,根本就是你們不會教。」

  不管怎樣,因為我最近總是懷著期待過日子,一切令人焦頭爛額的事情都能讓我覺得有趣,只要我一踏進這個基本上一切就緒,馬上就要開張的店裡。我訂好的招牌明天就可以送來了,兩個簡簡單單的字——東霓,到了夜晚就會變成閃爍著的霓虹燈。我真想知道自己的名字在夜空下面清爽地閃爍起來到底是怎樣的滋味,我等不及了。

  沒有想到,西決站在卷閘門的前面。沖我微微一笑,「今天下午我沒課,過來看看你這兒有什麼要幫忙的。」

  「當然有了,事情多得不得了。昨天下午新訂的一些杯子盤子剛剛到貨,都還沒拆,今天要全體清洗出來然後消毒。順便把這個店原先剩下的餐具清理一遍,用舊了的丟掉,然後還要打掃,還要……」我一邊把鄭成功的小推車交給他,一邊「嘩啦啦」打開卷閘門,「想不想喝咖啡?我這裡有很好的咖啡豆,是我留給你們的,不賣給客人。」我承認,在這個美好的午後,看到他,我很開心。

  「你不是已經雇了服務生麼?」他問,「這些事情為什麼不讓他們來做?」

  「笨。」我搖搖頭,「我這個星期天開張,今天才星期一啊,要是讓他們從今天開始來幹活兒,豈不是要多算一周的工錢?這點兒賬你都算不清。」

  「噢。」他恍然大悟地看著我,接著笑笑,「你將來一定能發大財。」

  空蕩蕩的店面裡,每一張沙發椅都包著牛仔布或者格子帆布的封套。看上去像群像那樣,都掛著敦厚的、類似於微笑的表情。店面的一個牆角是一架一看就有些年頭的老鋼琴,不是什麼嚇人的牌子,但是它渾身上下散發著歲月的氣味。讓我想起那些年代久遠的老房子裡的音樂課,也讓我想起當年跑場的時候,只要樂隊的前奏響起,我就可以錯把他鄉當故鄉。鄭成功就特別喜歡那架鋼琴,每次看到它,都欣喜地伸出兩隻小手,我懂他的意思,他希望我把他放在那個琴蓋上。可能他是覺得,那樣就代表了這架溫暖的鋼琴在擁抱他。

  「不行,寶貝兒,你不能去那上面。」西決非常耐心地跟他討價還價,「你現在必須待在推車裡,因為媽媽和舅舅有很多事兒要做——你一個人坐在那上面會掉下來。我不騙你。」他總是這樣很詳細地跟鄭成功解釋很多事情,仿佛他真的能聽懂。

  「這架鋼琴放在這裡很好看吧?」我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這個是江薏送給我開店的賀禮。是她媽媽留下來的遺物——她媽媽原來是音樂系的老師,江薏這個人真的是挺夠朋友的。對了,」我挑起了眉毛,「你們倆都是父母雙亡,在這點上說不定有很多共同語言。」

  「滾。」他瞪我一眼,轉身去拆那一堆亂七八糟的箱子的封條。

  「跟我說說嘛,跟陳嫣比,你是不是喜歡江薏多一點兒?」

  他還是不吭聲,突然說:「我和江薏講好了,你開張的那天,會多找來一些朋友,給你捧場。」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我不依不饒地繼續。

  他沉默了半晌,然後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她比陳嫣更坦率更大方。不過,」他笑了一下,那個笑容很陌生,我從來沒有在他眼睛裡見過如此柔軟的神情,「不過她其實沒陳嫣成熟。她總是需要人關注她——莫名其妙的脾氣上來的時候簡直和南音有一拼。」

  「懂了。」我長籲了一口氣,「不過你為什麼就不能直截了當地說一句『是,我就是更喜歡江薏呢』?」

  「我不喜歡把活人那樣簡單地比較,像買菜一樣,多失禮。」

  「什麼叫買菜?你總想著失禮,想著對別人不公平,你要是永遠把你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的話,很多問題就根本不是問題了。」

  他看著我的眼睛,臉上又露出了那種童年時代被我捉弄過後的羞赧,他慢慢地說:「我不是你。」

  這個時候大門「叮咚」一響。我詫異地以為是什麼人在還沒開業的時候就來光顧了。可是進來的是南音。

  「你怎麼不去上課?」這個問題顯然是鄭老師問的。

  她慢慢地搖搖頭,不理會西決,仰起臉一鼓作氣地對我說:「姐,讓我在你這兒待會兒。你要是趕我走我就去死。」

  「大小姐,」我驚駭地笑,「你犯得著這麼誇張麼?」

  她使勁地深呼吸了一下,像是背書那樣說:「蘇遠智回龍城了。他肯定要去學校找我,所以我才躲起來。」

  「為什麼?」我和西決異口同聲。

  「因為,因為,」她抿了抿嘴,「我前天發短信跟他說,我要離婚。結果昨天半夜的時候他回復我說,他在火車上。就這樣。」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有種。南音你不愧是我妹妹。」

  「南音你到底開什麼玩笑?」西決的臉都扭曲了。

  「我沒有開玩笑,我是認真的!」南音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西決,「一點兒意思都沒有,跟我原先想的根本就不一樣。我越來越討厭現在的自己了,我不玩兒了行不行呀?」

  「既然如此你當初幹什麼去了?你當初作決定的時候為什麼沒有想過會有今天?」西決重重地擱下手裡的咖啡磨,無可奈何地苦笑。其實我在一旁都覺得西決這個問題其實幼稚得很,天底下誰作決定的時候知道後來會怎樣?不然怎麼會有那麼多人依舊相信算命和占卜?

  「我——」她倔強地甩甩腦袋,「我承認,我的決定錯了。」

  「可是南音,」西決用力揉了揉她的腦袋,也許是太用力了些,搞得南音咬緊了嘴唇,憤怒地躲閃著他的手掌,「南音,蘇遠智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不是你小時候的那些玩具——喜歡的時候哭著喊著無論如何都要大人買給你,到手了玩兒厭了就丟開讓它壓箱子底,你這麼輕率,對他也不公平。」

  「我沒有!」南音大聲地沖他嚷,眼睛裡含滿了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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