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東霓 | 上頁 下頁
一六


  「這些天都是我每天早上來給小弟弟沖奶粉的,反正我要去上學,這些都是順便的事情。給我吧,他已經習慣早上要我來抱了——你看,他現在不哭了吧?」

  「可是你也不過是個小學生啊。」南音的聲音頓時變得又困擾又害羞。

  「我馬上就要上初中了。」雪碧斬釘截鐵地說,「其實這幾天都是我每天早上上學之前照顧小弟弟的,弄個早餐而已,很容易的,又不用非得是大學生才能做得來。」有的人可能會把這句話當成是譏諷,不過我們家南音不會,南音立刻由衷地說:「不行,我得幫你做點兒什麼。你這麼勤勞,我怎麼好意思回去睡覺嘛。」

  「那好吧。」她們倆的聲音都遠了,隱隱地傳過來,「你幫我去弄兩個白水煮蛋。一個是我自己的,另一個蛋黃是小弟弟的。」

  「好好好,我馬上去。」南音立刻領會了局面,接受了雪碧的領導。——其實南音是個特別容易被人控制的孩子,這也是我常常替她擔心的原因。隨即,她又困惑地說:「白水煮蛋到底是從一開始就把雞蛋放在水裡面,還是要水開了再放雞蛋進去的?」

  「哎呀,你都是大人了,怎麼還不如我呀?」雪碧故作無奈狀。

  「我檢討。」南音可憐巴巴地說。

  方靖暉去海南了。估計是剛剛開始的工作會佔據他很多時間,這個瘟神這段時間居然都沒怎麼聯絡我。我的咖啡店預計下周開張。說起來這是個很簡短的句子,可是我經歷了一個多月人仰馬翻的緊張。店的名字就叫東霓——是小叔的主意,大家也都說好。這個店原本就是個開在南音他們大學附近的咖啡店,前任老闆是個有故事的女人,在龍城這個不算大的地方,背負著真真假假的傳奇。據說她曾經是個絕世美女——這是南音的原話,他們那條街上幾所大學的學生之間都在傳些關於她的流言。我記得當時我嗤之以鼻地一笑,「還絕世美女,你寫武俠小說啊。」

  「哎呀大家都那麼說嘛——」南音不服氣地回嘴,「反正後來,她好像是被情敵潑了硫酸,都沒多少人見過她原先到底什麼樣子,就越傳越神,把她傳成了一個大美女。」除了毀容,還有些更離譜的傳聞,有人說她殺了她曾經的情人,可惜做得天衣無縫,因此證據不足不能被定罪,也有人說她其實沒殺,她只不過是要和她的情人一起殉情,可是看到男人的屍體後就後悔了——總而言之,所謂傳奇大概都是那麼回事,每個城市都會有那麼幾個諸如此類的故事。

  不過當她坐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突然間覺得那些天花亂墜的傳言怕有一些是真的。她的長髮垂在胸前,戴著一副碩大的墨鏡和一隻口罩,雖然因為口罩擋著,傳出來的聲音悶悶的,但是語氣裡那種嬌媚倒是渾然天成。

  「你都看見了。」她靜靜地說,「我這兒的生意一直都不錯,接手過來,你不會虧。」

  「你出的價錢倒是合理。」我說,「不過我猜應該有不少人想要這個店吧。」

  我知道她在笑,她說:「那當然,有人甚至願意出個比我開出來的價錢都高的數字。」

  「那你為什麼轉給我?」我驚訝。

  「因為——我看你順眼。」她聲音裡的笑意更深,因為她的語調更婉轉。

  「芳姐,電話——」有個小服務生拿著一隻電話分機走過來,看著她的眼神與其說是「畢恭畢敬」,不如說是「敬畏」來得恰當。我當下就倒抽了一口冷氣,暗暗地決定,我盤下來這間店以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炒掉這幫對她唯命是從的小傢伙們。

  我知道我的嘴邊揚起了一抹微笑。無論如何,每當生活裡出現了一點兒新的東西:可以是一樣玩具,可以是一個從未去過的城市,也可以是一間馬上就要開張的咖啡店,我都會像童年時那樣由衷地開心很久,那種欣喜其實是很用力的,似乎需要動用心臟輸送血液的能量——儘管我知道隨之而來的永遠只能是厭倦。

  「你還不起來呀鄭東霓!」南音重重地在我枕頭上拍了一下,「人家雪碧一個小孩子都成了你家的保姆了——我都替你難為情,你就不覺得害臊?」

  「你還有臉說。」我艱難地蠕動了一下,翻了個身,「我昨晚根本都沒睡好,還不是因為你?一整夜你都在那裡聊MSN,打字的聲音攪得我直心慌——劈裡啪啦的,我每次都是剛睡著就被吵醒了。你的手不累嗎——哪兒來那麼多話說?」

  「沒辦法。」她臉色暗淡了一下,「我和蘇遠智想要好好說話的時候,只能在MSN上打字。打字還能冷靜一點兒,要是打電話,准會吵起來。」

  「小夫妻是不是鬧彆扭了?」我嘲諷地微笑,「因為什麼事情呀,說給姐姐聽聽——這個時候你就看得到我們老人家的好處了。」

  「我都忘記為什麼了,真的是非常小的事情。我說不好——」南音站在清晨的落地窗前,輕輕地說。薄如蟬翼的陽光籠著她修長的腿和纖細的腳踝,她一邊淡淡地講話,一邊舒展地伸長了胳膊,繞到腦後去綁馬尾辮,細細的腰突出來,臉龐光滑得發亮,雖然有心事,可是眼睛依然清澈,嘴唇像鮮水果那樣微翹著,飽滿的豔。我出神地看著她,這個缺心眼兒的丫頭越來越漂亮了,當然了,跟我是沒法比,可是謝天謝地,全身上下沒有一絲那種我最見不得的小家子氣。

  我挪開了眼睛,不打算讓她知道我在端詳她,笑道:「哪兒有那麼多大事可以吵,還不都是小事情最後變大了,那個時候我和方靖暉第一次吵架也就是因為我覺得他應該去加油站加油,他覺得油還夠用不必加,我說『萬一遇上狀況了怎麼辦』,他說『你怎麼那麼囉唆』——就這樣,吵到最後那趟門都不出了,也不用再操心加不加油。」

  「姐。」她轉過臉,「我覺得那個熱帶植物,我是說,方靖暉,我的意思是,我總覺得你並不像是你說的那麼恨他。」

  「小孩子,你懂什麼?」我斜斜地看她,「趕緊收拾好了去學校吧。」

  「我今天下午才有課。中午到哥哥那裡去,和他一起吃飯。」

  「你經常去西決的學校裡和他吃午飯麼?」我終於爬了起來,四處尋找著我的開衫。

  「差不多吧,一周總有一次。」

  「哎那你告訴我,西決和小叔現在在學校裡說不說話?」

  「也說。不過說得很少。挺客氣的那種。倒是再也不一起吃飯了。陳嫣每天中午都要發短信給小叔,查崗查得勤著呢。你還沒見過小叔發短信的狼狽樣子,其實小叔是和陳嫣結婚以後才開始用手機,到現在發短信都好慢的。手忙腳亂,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叨著他要發的內容,可是手指頭就是跟不上,笑死人了。」

  我知道她並不是真的忘了為什麼和蘇遠智吵架,她只不過是不想對我說。但是她會去對西決講,否則她也不會選在今天去找西決一起吃飯。她總是有種非常荒謬的錯覺,似乎西決能替她解決一切問題——其實西決懂什麼?西決只能教她像只鴕鳥那樣自欺欺人地把頭埋進自己挖的沙坑裡,只不過西決的沙坑就是他那些乍一聽很有道理很能迷惑人的漂亮話,細細一想還不是自己騙自己?這個傻丫頭,怎麼就不知道來和我商量?不管怎麼說我們都是女人,我才能給她些真正有用的經驗。或者她和西決根本就是一路貨,都是些根本不想解決問題只願意把時間花在自欺欺人上面的軟骨頭;再或者,可能是她幼稚的大腦裡認定了自己是要做賢妻良母的人,我的經驗都是風塵女子的,跟她沒有關係。我對自己苦笑了一下,不管怎麼樣,像她那樣又好看又笨的女孩子算是最有福的,往往能撞上莫名其妙的好運氣。

  江薏就在這個時候來敲我的門。她看上去臉色不好。倒不是委靡,她一如既往的像個交際花那樣神色自若,只是臉上有種莫名其妙的陰鬱。「能不能和你聊聊?」她賓至如歸地坐在客廳沙發裡,手裡看似無意識地撥弄著仰面躺在靠墊上的可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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