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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雪碧你怎麼能總是吃泡面呢?你正是需要營養的時候。」三嬸的聲音非常及時地插到了對話裡來,「你以後一周至少要來這兒吃四頓晚飯,就這麼定了。」

  「你為什麼叫雪碧?」三叔好奇地問,「這個名字誰起的?真有意思。」

  儘管白天越來越長,可是夜晚終究還是來了。我把車窗按下來一點點,讓四月帶著甜味的風吹進來。這漫長的一天總算是結束了。我今天晚上一定會做惡夢的。因為當我在白天遇上了接連不斷的事情的時候,就一定會做古怪的夢。我的噩夢情節總是千奇百怪,但是大多數都是兩個結尾:一個是從很高的地方墜下來,另一個是窒息。後來我漸漸長大,從高處墜下來的夢就越來越少了。看來小時候奶奶說得有道理——夢見自己從高處掉下來是在長個兒——我的確是再也不會長高了。

  我總是在某個意料不到的瞬間想起奶奶,其實在我們三個當中,我對奶奶的印象最深,奶奶最疼的自然也是我。爺爺不同,爺爺最喜歡男孩子,西決是爺爺手心裡的寶貝。在這點上奶奶比爺爺可愛一百倍。只可惜奶奶去世得早,於是爺爺獨佔了話語權。他走的時候把他們倆一輩子存的錢都留給了西決——其實也沒有多少,不過姿態說明一切問題,我和南音只象徵性地分了幾件奶奶的首飾——純屬紀念性質的。火上澆油的是,他還交代,要是北北是個男孩子的話,西決得到的錢要分一半給北北,若是女孩子就算了。這個老爺子真是陰險得很,簡直和他的大兒子鄭岩有一拼。若是奶奶在天上看著,必定會對這個安排火冒三丈的。我能想像,爺爺到了那個世界以後,奶奶一定早就在那裡怒氣衝衝地候著——讓他們倆在那邊掐起來吧,我不由自主地竊笑。

  「姑姑。」雪碧在後座上輕聲說,「明天是星期一,我好像該去上學了。」

  糟了。被方靖暉那麼一攪和,我完全忘記了明天要帶著雪碧去新學校報到。我本來以為明天不用早起的。我咬牙切齒地自言自語:「去死吧。」然後突然回過神來,對雪碧說:「我不是說你,我是說我自己呢,我忘得乾乾淨淨的。那麼我們明天幾點起來比較合適呢?不過要是很早出門的話,鄭成功怎麼辦?我帶著他陪你去學校見老師總是不大好——」我重新開始自言自語,「不然我順路先把鄭成功放在小叔家好了,小叔他們起床很早,因為小叔有課——叫陳嫣幫我照看他一會兒,我們再去學校——只能這樣了,可是我真不想求陳嫣幫忙,又得看她那張陰陽怪氣的臉。」

  她輕輕地說:「姑姑,你告訴我要怎麼坐公車就行,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不行的。」我從前反鏡注視著她的眼睛,「不管怎麼說你是第一天轉學呀。不能沒有大人帶著你的,而且我也想看看你的學校、你的老師是什麼樣的。」

  「真的不用,我以前也轉過學,我知道該怎麼辦。我自己會上鬧鐘起床,我把書包都收拾好了,我也會記得穿上新學校發的校服——」

  「雪碧。」我輕輕地打斷她,「你知道麼,和姑姑在一起,你不用那麼懂事的。其實我不喜歡那麼懂事的小孩子。」

  她眼睛看著車窗外,默不做聲。

  「就這麼定了。」我語氣輕快,「我跟你去學校,我也好好打扮一下,給你爭面子,讓你們的同學瞧瞧你有個多漂亮的姑姑——那些討人嫌的小男生看到了說不定就不會欺負你——要是有人敢欺負你是新來的,你回家一定要告訴我,我有的是辦法收拾他們。」

  「你不願意帶著小弟弟去學校,是害怕同學們看到我有個有病的小弟弟,嘲笑我嗎?」

  「胡說八道些什麼呀?」我心裡重重地一震,不安地輕叱著,「我是覺得不方便。」

  「那我明天可不可以把可樂放在書包裡帶去?」她期待地問。

  「不准!」我乾脆俐落地說。我現在和她講話已經不用那麼客氣,我可以簡明扼要地跟她說「不准」,其實這是好事。

  但是緊接著,我發現我這一天的噩夢並沒有結束,或者說,我本來認為睡著了才會有的噩夢已經提前降臨了。我在我家的樓前面看見了方靖暉。我按捺住了想要踩一腳油門兒撞過去的衝動,打開了大車燈。

  他站在那束明晃晃的、似乎從天而降的光芒中,看上去像個瘦削的影子。這讓我想起我剛剛認識他的時候,他站在北京明亮的天空下面,對我一笑,他說:「鄭東霓,要不然你嫁給我?」我那時候心裡不是沒有喜悅的,我得實話實說,我還以為不管怎麼說我的好運氣來臨了,我還以為我終於有了機會開始一種我從沒見識過的生活,我還以為假以時日,我也能像一般女人那樣和我的老公過著即使沒有愛情也有默契的日子。我還以為……那個時候他說:「麻煩你快點兒決定好不好?我只剩下一個月的假期。」看著他挑釁一般的表情,我說:「嫁就嫁,你以為我不敢?」他說:「真痛快,我就喜歡這樣的人。」

  現在他帶著和當初一模一樣的表情,坐在我的客廳裡,坐在這個我通過和他協議離婚換來的客廳裡。想想看,真的是人生如夢。

  「你這兒有沒有什麼吃的東西?」他不客氣地問,「我在旅館樓下一個說是龍城風味的地方吃晚飯,根本沒吃飽。你們龍城的特色原來就是難吃。」

  「對不起,我家沒有剩飯剩菜來喂狗。」我瞪著他。

  他歎了口氣,「你能不能別那麼幼稚呢?你趕不走我。」

  我脫口而出的話居然是:「你的胃是不是又開始疼了?」——他有輕微的胃潰瘍,那是初到美國的幾年裡日夜顛倒的留學生活給他的紀念。那個時候,我是說,我們在一起的時候,若是吃飯不怎麼規律,他的胃就會疼,尤其是晚上。可是老天爺,我幹嗎要在這個時候想起這件事呢?

  他有點兒驚訝地微笑,「這麼關心我,真感動。」

  「活該,疼死你算了。」我說,「冰箱裡有牛奶,我給你熱一杯,管用的。」那一瞬間我以為時光倒流了,過去我常常這樣半夜起來給他熱牛奶。此刻我是真的恨不得他的胃馬上穿出一個大洞來,我一邊想像他胃出血的慘相,一邊熟練地把一杯牛奶放進微波爐。只是條件反射而已。

  「東霓。」他站在我身後輕輕地說,「我是真的不知道你爸爸去世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告訴你又能怎麼樣?」我淡淡地說,「告訴你了,你就會把我要的錢給我嗎?」

  「咱們能不能好好談談?不管怎麼說,在你家人面前,我也算是給你留了餘地。」

  「可以。」我咬了咬嘴唇,「我把鄭成功還給你,你把我要的錢給我。」

  「不可能。」他斷然說。

  「你看,這次是你不想好好談。」我轉過身,看著他微笑,「你的胃藥有沒有帶在身上?」

  「是我的錯。」他嘲諷地笑笑,似乎是笑給自己看,「我太相信你。當初我答應你,把我得到的遺產分一半給你。你也答應了。你說你要先轉帳然後才簽字,我想都沒想就說『好』。我怎麼也沒想到你還藏著一手。你把孩子帶走,繼續敲詐我。我總覺得雖然你這個人不怎麼樣,但我還是可以相信你,結果你終究算計到了我的頭上。」

  「我對你已經夠好了。」我惡狠狠地打斷他,「我只不過還要你手裡那一半的一半,你有工作,有薪水,有保險,鄭成功跟著你有兒童福利——可是我呢,我什麼都沒有,我嫁給你兩年,只換來一個殘疾的孩子,到了這種時候,你來假惺惺地跟我說給我一半,到底是誰在算計誰?」

  微波爐「叮咚」一響,我重重地、賭氣般地把它打開,就在這個時候他說:「當心,那個杯子很燙。」

  然後他說:「要是我沒猜錯的話,你一定是跟你家裡的人說,我因為孩子有病,拋棄了你們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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