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東霓 | 上頁 下頁


  南音的手機又一次傳來了短信的鈴聲,她仰起臉粲然一笑,「我去給蘇遠智打個電話就回來。哥,不然你今天也別走了,我們三個好久都沒有一起聊天了呢。」

  「今天就算了,」西決站起身,像往常那樣揉揉南音的頭髮,「三嬸一個人在家也不好。而且她明天一大早要出門,不能沒人替她開車。」

  「南音,別信他的。」我竊笑,「滿嘴仁義道德,其實是等不及要去跟江薏鬼混。別那麼看著我,我說錯了麼?你趕緊走吧,不然我怕那個瘋女人一會兒醉醺醺地殺到我這兒來。」

  「原來如此——」南音開心地歡呼著跑進了屋裡。不一會兒,房子的深處就隱約傳出她愉快的聲音,與此同時,還有雪碧隱隱的說話聲,估計又在和可樂聊——今天他們的確遇見了太多人,有太多事情需要消化,以一隻熊的智商,理解我們家所有事情估計有些難度,所以雪碧責無旁貸地擔負起給可樂講解的任務。只是我不知道,雪碧自己又究竟能理解多少。

  空曠的客廳裡,就連西決拉緊外衣拉鍊的聲音都格外清晰。我故意對著他的背影,輕輕地說:「醫院的結果出來了。我今天一直想跟你說,但是就是沒有機會。」

  我看見他慢慢挺直了脊背,輕輕地說:「是麼?」

  「我媽終於贏了。」我如釋重負地把懷裡的靠墊丟到地板上,「居然——鄭岩那個王八蛋居然真的是我爸。開什麼玩笑!」

  「鄭東霓,別總是一口一個『鄭岩』的。你對大伯總該有點兒最起碼的尊敬吧。」他的語氣依然平淡,只是他仍舊不轉過身來看我的臉,卻彎下身子開始系鞋帶。

  「我剛才叫他的名字是為了區分一下,不然上面那句話要怎麼說——我爸居然真的是我爸,誰能聽明白我在說什麼啊。」我強詞奪理。

  「這樣不好麼?」他的背影倉促地微笑了一下,「你想了那麼多年的事情終於知道了。看來大媽是對的,她一直都那麼堅持。你看見我的手機了嗎?」

  「拜託,你還沒老呢。你自己剛剛把它放在兜裡的。右邊,你摸摸看。」我歎了口氣,「還有,江薏那個朋友真的很不像話——就是那個幫我作鑒定的醫生。這種事情都是絕對隱私,他居然隨便告訴江薏我的鑒定結果,就算是再好的朋友也不應該啊,一點兒職業操守都沒有——你要當心,說不定江薏和他也有一腿。」

  「你越說越不像話了。」他無奈地歎氣。

  「我是擔心你。」我笑笑,「我認識江薏這麼多年了,她絕對不是個省油的燈。你太容易相信別人,我怕你吃虧。」

  他終於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說:「姐,我走了。」

  無論如何,生活總是要繼續的。當一個人發現了自己是一對暴力的變態夫妻的親生骨肉;當一個人需要帶著一個即使身體長大心智也永遠不會成熟的小孩;更慘的是,當一個人終究明白了有些困境是可以走出來的,但是有些困境不可以,有些殘缺可以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被人們忽略不計,有些殘缺則永遠血淋淋地在那裡,但是這個人也還是得繼續活下去。

  我無法想像「繼續」這個詞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正常的小孩越長越大,比如北北,殘缺的小孩只能越長越小,就像我的鄭成功。嬰兒時代,鄭成功因為早出生了幾個月,可以比北北長得高些,但是第一局的優勢轉瞬即逝,再過些年,北北會變成一個會唱歌會跳舞會撒嬌的小女孩,在北北眼裡鄭成功就會變成一個有點兒遲鈍的小弟弟,她大概會試著跟他交流,但是得不到想要的回應;再過一些年,當北北成了少女,開始經歷又艱難又精彩的青春期,在她眼裡,鄭成功就一定又變回了嬰兒——說不定更糟,她會像雪碧那樣把鄭成功當成一個會呼吸的可樂。

  我已經沒勇氣去想北北成年以後會怎麼看待鄭成功了,反正這就像是一場實力懸殊得可怕的球賽,北北隊的比分一路往上漲,鄭成功隊那裡永遠只有一個荒謬的、孤零零的「1」。鄭成功是我生的,所以我別無選擇只能永遠坐在空無一人的鄭成功隊球迷區,像個小丑一樣為這個永遠的第一局加油呐喊,忍受著一個人在看臺的尷尬和孤寂——就算是有人願意坐在我這邊我也不會接受的,我不需要那些假模假式的人道主義。想到這裡我就懷疑,上蒼為什麼要讓北北和鄭成功這兩個年紀相仿的小孩出生在同一個家庭裡,一定是為了噁心我,為了向我顯示什麼叫「無能為力」。不然還能因為什麼?

  當然還有最慘的事情,就是,我發現了我眼下存的錢還不夠我生活一輩子,所以我要繼續去賺。這句話看似簡單,沒錯,我曾經擁有一些從男人身上撈錢的本事,但是現在因為鄭成功,我別想再指望男人們了。話說回來,其實跟有些成功釣到金龜婿的女人比起來,我那點兒本事也不算什麼——我脾氣太壞,又太倔強,還帶著一身錦上添花的暴力基因,沒有幾個男人蠢到願意收藏我這樣的金絲雀——幾年前有過那麼一個,是個土財主,快60歲了,禿頂,胖子,酒糟鼻。如果當年真的跟了他,鄭成功就不會存在了。我也不是一點兒後悔都沒有的,但是我很膚淺,我認為美女就是要配俊男的,我寧願自己辛苦點兒生活,也不願意讓一個男人只是因為付了錢就有資格糟蹋我的美麗。這點上我說不定很像我媽媽,別看我爸爸——現在這個詞我用得名正言順了——我是說,別看我爸爸後來墮落成了一攤爛泥,但他年輕的時候是個非常帥氣的男人。我媽媽終究毀在了她執著的幻象裡面,可是說穿了,什麼不是幻象呢?

  昨天夜裡我媽給我打電話了。「我打算去你舅舅家住一段時間。」她說。

  「住多久?」我一邊搖晃著鄭成功的奶瓶,一邊把電話的分機夾在肩上。

  「我怎麼知道要住多久?」她的聲音還是陰陽怪氣的。

  「你要是在舅舅家住上個一年半載最好,你那套房子能空一段時間,我收拾收拾,可以租出去,我已經這麼久都沒有錢進賬了。能賺一點兒就是一點兒。」

  「別跟我來這套。」我幾乎能清晰地聽見她在電話那頭吐口水的聲音,「什麼時候輪到你來哭窮——這個破房子一個月的租金不夠你買一件衣裳,編這種理由想把我掃地出門,做你娘的夢。」

  在我還沒來得及指出來「我娘」就是她的時候,她就收線了。

  「讓她和鄭岩一起去死吧。」我恨恨地用力推了一下鄭成功的搖籃,他的搖籃變成了兇險的海盜船。我以為他會被這突如其來的顛簸嚇哭,可是他揮著胖胖的手笑了起來。

  看著他一無所知的笑臉,我對自己說:「不要緊,這些我都不在乎,我能應付。」

  跟著我抬起頭看著窗外,突然間發現,原來春天早就來了,春天又來了,又一次大張旗鼓地、賣弄風騷地、無可救藥地來了。那一天我把鄭成功、雪碧,以及可樂像寄存行李一樣統統扔到三嬸家裡,說了句「不好意思三嬸我有點兒急事」,然後就風馳電掣地開到了市中心,走進一間髮型屋,對那群把我圍在中間、長得比女孩子還清秀、渾身暗香浮動的髮型師們斬釘截鐵地說:「今年什麼最流行,我就要什麼。」然後揚起下巴,對準其中一個眼睛最大,看上去最羞澀的小男生說:「就是你了,你來幫我弄。」他沖我驚訝地一笑,身邊的洗頭小妹們七嘴八舌地說:「美女你眼光真好噢,他是這裡要價最貴的造型師。」其實我的眼光一點兒都不好,我只不過是看出來他是個小妖精。

  閉上眼睛,仔細傾聽頭髮在耳朵旁邊「哢嚓」的斷裂聲——我就當這個小妖精來幫我剪綵了——又一次開業大吉的是我那個錯誤百出的人生,有什麼了不起,大不了繼續錯下去,負負得正,錯到極致總能對一次,這就是殊途同歸。非常好,我要開始戰鬥。

  我煥然一新地賓士在回三嬸家的路上,打量著這個城市。這個城市依然可愛,重度污染的天空裡依然大剌剌地浮動著不加遮掩的情歌和欲望——那麼好吧,你們這些想要偷情的人,你們這些喜歡玩兒曖昧的人,你們這些心懷鬼胎又猶豫不決的人,你們這些迷戀那種名為浪漫實為縱容的氛圍的人,都到我這兒來吧,我最明白你們想要什麼,把你們的錢交給我,我給你們一個絕好的場子,用來排練那些古老的、欲拒還迎、欲語還休,或者欲擒故縱的戲碼。於是我迫不及待地,撥通了江薏的電話。

  「親愛的,」我非常認真地宣佈,「我決定了一件事情,我要開咖啡店。我明天就去找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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