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東霓 | 上頁 下頁


  「我的意思是說,生日可以晚過幾天,早過幾天,都沒關係,圖的就是那個儀式,可是百天不一樣,要是多一天少一天還有什麼意思?」陳嫣微笑地看著南音,像是在解釋自己並非無理取鬧,不過我能想像她心裡在用怎樣的詞彙詛咒著南音——當然我心裡用來詛咒她的詞彙只會更惡毒。

  「好好好——」三嬸息事寧人地微笑,「陳嫣說得也有道理,還是就定在5月24號那天,我無非是想放在南音爸爸也在家的日子,不過沒關係,西決你到時候把你那個什麼DV帶上,咱們把過程都好好拍下來給你三叔看。」

  「我們同學的媽媽說過,龍城的老人們過生日也是有講究的,生日可以提前過,不能推後過,推後也是不吉利的。」南音詭秘地一笑,真不愧是南音,姐妹一場,永遠跟我站在同一條陣線上。

  「啊呀,」善良的三嬸果然上了當,「我不是龍城人,對龍城的習慣也不大懂,不過這個說法我原來好像是聽孩子們的奶奶說過的——可是,那些也是迷信——」三嬸遲疑地看著我,「東霓,你不會在乎的吧?」

  我遲疑了一下,說:「不會,三嬸,我才不在乎。」我是不想讓三嬸為難。

  「迷信無非也就是求個心裡舒服,和過百天一天都不能錯沒有本質區別——」南音胡攪蠻纏的本色又有了盡情散發的機會,「為什麼一天不錯地過百天就是儀式,可是我們不願意推後過生日就是迷信呢?」她像是在說繞口令。

  「南音,這個還是有區別的,」小叔居然認真地搖頭晃腦了起來,「你看,迷信的意思是指——」

  陳嫣打斷了小叔,「鄭成功的年齡比北北大一點點,他將就著北北的時間,讓著北北一點兒也沒什麼啊,我們北北是女孩子,鄭成功就紳士一點兒嘛——」她微笑,有點兒僵硬。

  「有沒有搞錯啊——」南音的聲音雖然是很嬌嗲的,但是眼神突然變得淩厲,「那北北其實還是鄭成功的長輩呢,到底誰該讓著誰啊——」

  「南音,其實我也不願意讓鄭成功的生日推後過,」陳嫣努力地維持著,「我保證,明年鄭成功過兩周歲生日的時候,我們一天不錯地慶祝,我來負責準備一切。可是這一次不同,我希望我們北北的百天可以過得……」

  「是,你們北北的百天一天都不能錯,你們北北什麼都不能缺,因為你們北北是正常的,你們北北需要健康地長大;鄭成功本來就不正常,說不定長成大人以後也還是什麼都不懂,所以生日那種小事情有什麼要緊,在你眼裡鄭成功只要像個動物活著就可以了,儀式什麼的東西都是笑話,他怎麼能和你家北北相提並論——小嬸,你是不是這個意思?」南音的眼睛像是含著眼淚一般的亮。

  「南音!」所有的人異口同聲地制止她,三嬸、小叔、西決,甚至是我。我不為了別的,只因為她說的那句「像動物那樣活著」猝不及防地刺到了我心裡去。

  一片短暫的寂靜裡,陳嫣錯愕地說:「南音你到底在說什麼呀——你怎麼能這麼想我呢——」

  「這個死丫頭。」三嬸眼神緊張地盯著小叔和陳嫣,手微微發顫,於是她索性心煩意亂地丟掉了筷子,似乎是要讓這兩根孤單的筷子甩在桌上時那種伶仃的聲音給自己壯聲勢。她接著狠狠瞪著南音,「你給我回你屋裡去,不准出來,馬上回去,快點兒。」三嬸向來如此,她只是在平日裡對南音橫眉豎目,每當南音真的闖了什麼「大禍」,她的第一反應總是手足無措,然後就是想把南音藏起來。我記得,她剛剛知道了南音結婚的事情的時候,臉色慘白,我在旁邊緊張地以為她要暈過去了,結果她嘴唇顫抖著說出來的第一句話是:「我要訂兩張飛機票,把她送到南京她外婆那裡去——學校也不用去了,我就不信那個小流氓還能找到她……」

  就在這個寂靜的瞬間,雪碧的大眼睛清澈安靜地注視著我們所有的人。對周遭氛圍渾然不知的鄭成功在耐心地玩兒著他推車上懸掛著的小老虎,位於紛爭中心的北北不知何時已經睡著了。沉默了很久的西決突然把手按在了南音的肩膀上,「兔子——」他真的很少這麼叫南音,其實這個綽號幾乎已經被大家遺忘了,他說,「兔子,你是不是應該向小嬸道個歉?」我閉著眼睛也知道,此時他放在南音肩上的那只手增加了一點點力度。

  南音驚訝地看著他的臉,他的表情其實一如既往的溫和,他自己不知道他最可恨的地方就在這兒,「你是不是應該——」使用文明禮貌的句子,以及看似好商量的語氣來強迫別人順著他的意思。因為他覺得自己代表「公正」或者「正確」或者「唯一可行的辦法」——這就是他總能成功地讓我抓狂的原因。但是三嬸和小叔的神色似乎是輕鬆了,無論如何,西決比誰都適合扮演眼下的這個角色。

  南音「騰」地站了起來,硬邦邦地說:「對不起,小叔,小嬸,我不是有意要針對北北。我只不過覺得,不應該因為鄭成功不是正常人就不拿他的生日當回事。我只是覺得大家應該公平——要是連我們自家人都做不到公平地對待鄭成功,那就別指望別人能來對他公平了。我吃飽了,我還是躲得遠點兒,省得大家看我添堵。」說完她就徑直回到了她屋裡,估計會馬上拿起電話跟她遠方的老公哭訴並詳細描述今天晚上每個人都說了什麼。

  那頓晚飯自然是冷清收場。要是一個人總是在那樣的氛圍裡吃飯,估計很快就會得胃潰瘍的。只有雪碧的飯量大得嚇人,連小叔都歎為觀止了,小叔驚訝地笑著,「我們家的這個小親戚真是不得了……」

  在我拎起裝著鄭成功的籃子和三嬸告別的時候,西決說:「你今天喝了好幾罐啤酒,不能開車,我送你回去。」

  「啤酒不要緊的,你太小看我了吧。」我疲倦地翻了翻白眼兒。

  「開什麼玩笑?」他從我手裡拿過了籃子,「我有先見之明,今天一點兒都沒喝,就是怕你一不小心喝多了不能開車。」

  「行——我敗給你了。」我舉手投降。

  南音就在這個時候穿戴整齊地跑了出來,斜挎著她的背包,對三嬸說:「今天晚上我要到姐姐家去住。」語氣依然是硬邦邦的,說著就誰也不理睬,拉著雪碧跑下樓去了,連電梯也不等。

  三嬸叫住了我,塞給我一個飯盒,「東霓,拿著這個,她今天晚上幾乎什麼都沒吃,到了你那裡一定要喊餓了,你把這個在微波爐裡給她熱熱。」

  鄭南音小姐的壞心情似乎一直持續著,西決把副駕座的門拉開,笑著對她說:「南音,坐哥哥旁邊吧。」她把脖子一梗,冷笑一聲,「虛偽。」

  「兔子,」我也加入了和稀泥的行列,「別這樣,你看他都在主動向你求和了。」

  南音又把小腦袋憤怒地一甩,「誰稀罕!」然後執著地拉開後座的門鑽了進去。雪碧在一旁靜悄悄地微笑,當眾人坐定了以後,雪碧突然說了句:「南音,你好幸福呢。」我從前反鏡裡看見南音眼中有一絲驚訝輕輕地一閃。

  半路上西決的手機突然響了,響了一遍又一遍,他置若罔聞。停了一會兒,又重新響了起來,鈴聲固執得就像是一條不知道自己被放在魚缸裡的金魚,奮力衝撞著封閉的空間裡那種不容分說的安靜。

  「到底誰呀?」我問。

  「沒有誰。」他那副討人嫌的樣子又出現了,我早就看見手機螢幕上顯示的是「江薏」,就不知道他玩這種把戲有什麼意義。要是真的那麼討厭江薏,換個號碼不就好了?設置阻止江薏的呼叫不就好了?為什麼還要故意擺出這副樣子來:我在,我就是不理你。看來男人們都是需要諸如此類的意淫方式來顯示自己的存在的。

  「你不接,我替你接了,不然你就把它關了,我們鄭成功就快要睡著了,你吵醒他後果不堪設想。」

  他沉默不語,終於在電話第三次響起來的時候按下了「接聽」。「就是嘛,」我在旁邊笑,神志不知為什麼有些渙散,「大家都是成年人了,還玩這套青春期的把戲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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