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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


  周沈然聽見林楊媽媽有點兒尷尬地呵呵一笑:「大隊部那麼多孩子,哪能都認識啊,畢竟不是一個班的。」

  撒謊。

  周沈然仿佛一瞬間用耳朵窺見了林楊媽媽內心真正的表情。

  他三年級的時候跳級升入林楊所在的四年一班,曾經指著在操場上跳皮筋的女孩子問:「她叫什麼名字?」

  林楊正低頭顛球,順著他指示的方向瞄了一眼,足球就飛了出去,沿著圍牆邊咕嚕咕嚕滾遠了。

  他一扭頭,不看周沈然:「你問她幹嗎?」

  周沈然想起他媽媽囑咐過他的話,什麼都沒說,只是搖搖頭:「就是問問。」

  林楊跑出去撿球,把他晾在原地。

  周沈然一直有些害怕林楊,他總是覺得林楊瞧不起他,不知道為什麼。越想表現出色讓對方不再那麼居高臨下地對待自己,卻越覺得很無力——林楊什麼都好,他找不到任何一個突破口,可以讓他媽媽不會再念叨 「你看看人家林楊……」

  他手足無措,餘光所及之處,女孩的馬尾辮隨著她的跳躍也在腦後一蹦一蹦,像一尾活潑的黑色鯉魚。

  「余周周。」

  他回過神,林楊已經抱著球從他身邊走了過去,聲音很輕,狀似無所謂,可是偽裝得不太好。

  不過周沈然無暇關注林楊的反常與彆扭,他只當是林楊懶得搭理他。

  余周周。

  這麼多年,周沈然終於知道了這個女孩子的名字。

  從他小時候第一次知道這個女孩子的存在,她就只是他心裡的一雙令人厭惡卻格外明亮的眼睛。他仍然記得他上小學的第一天,爸爸媽媽一起開車送他到校門口,媽媽蹲下身子幫他整整領子,囑咐了幾句,突然說起:「見到那個小兔崽子,別搭理她!」

  他抬頭,窺見爸爸微皺的眉頭,只是一瞬,立刻風平浪靜。

  他甚至沒反應過來「那個小兔崽子」是誰,就乖乖點頭。走到班級門口,才想起這幾天爸媽吵架時反反復複提及的那個女人和她的孩子。

  他爸媽總是在吵架,因為各種事情,但是最終所有的事情兜兜轉轉都回到這個女孩子身上。

  林楊輕飄飄的一句話,周沈然才知道,他家裡面所有在深夜裡被摔碎的花瓶發出的清脆響聲,還有房門重重關上的沉悶轟響,都叫作余周周。

  周沈然的媽媽告訴他余周周和他一個學校,告訴他一定要比余周周成績好,告訴他要比余周周優秀,把她踩在腳底下,卻又囑咐他,那種女人的孩子,他都不應該正眼瞧她,就當她不存在!

  周沈然無暇思考這些話裡面有多少矛盾。他是台下的無名影子,她站在臺上笑語嫣然。她和林楊一樣無懈可擊,他要怎麼樣才能完成媽媽的囑託?

  於是只能在心裡腹誹。你看,她這次主持藝術節報幕的時候卡殼了一次;你看她笑得多假,你看她被大隊輔導員罵了;甚至,你看,她跳皮筋的時候摔了一跤……

  她所有不完美的空洞最終都成了他心裡挖的大坑。

  周沈然好像無意間就給自己空白的生活找到了一件事情做。他在別人誇獎余周周的時候造謠中傷她,在余周周出糗的時候笑得聲音最大,哪怕她根本聽不到。他所有的小快樂都建立在她的痛苦上——至少他認為她應該痛苦。

  他希望自己強大極了,林楊對他卑躬屈膝,淩翔茜對他沒話找話,蔣川大聲說「周沈然說是就是」,而余周周則窩在角落低聲哭泣。

  心裡有個秘密蠢蠢欲動,他希望全世界和自己一起罵她「賤人」——只是那件事情涉及自己家和自己的爸爸,媽媽千叮嚀萬囑咐過「你不能說出去,你不能說出去。」

  就在那一天,穿著鮮綠色鼓號隊服的小個子周沈然站在明亮的陽光下,突然覺得神明附體。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但是無論如何,他要讓那些與女生談笑風生的男孩子們看看。

  他的青春紀念冊,總得有一頁,自己站在最前列。

  他鬼使神差地拔腿狂奔,朝著那個陌生又熟悉的背影沖了過去。

  大家都不解地看他。

  他作勢狠狠地打了她屁股一下——其實手根本沒有碰到。聽到周圍的哄笑聲,周沈然咧嘴笑起來,轉身跑回鼓號隊的陣營,一邊跑一邊回頭觀察余周周的反應。

  心裡倏忽間就溢滿了成就感,太陽是最明亮的聚光燈,他站在臺上,站在大家的目光中,聽著那幾個高個子男生的口哨聲。

  女孩子終於轉過身,明亮的眼睛看向周沈然迅速逃跑的背影,一臉剛睡醒的迷茫。

  她根本不認識他。

  周沈然不知怎麼心頭一慌,腳步一頓,身體慣性前傾,喉嚨處被衣領狠狠地勒住,一瞬間嗆出了眼淚,彎下腰不停地咳嗽。

  他低著頭,模糊的視線中只看到白色的褲子。

  「你找死啊?」

  聚光燈太短暫。黑暗過後,主角上場,周沈然驚覺,他只是序曲中的報幕員。

  記憶和回憶是不同的。

  記憶赤裸裸地躲在灌木叢中,羞於見人,你總要捨得劃破皮肉披荊斬棘,才能窺見它瑟瑟發抖的樣子。

  回憶卻是女孩子的芭比娃娃,隨意變裝,任人打扮,全憑喜好。

  周沈然的記憶在某一刻隱匿起來,他回過頭去只能看見回憶披著華麗的長袍給他講述當時他是怎樣一拳揮在林楊的臉上,贏得身邊人的掌聲和叫好,輕易掀起一場綠色的海嘯。

  然而他知道,不是這樣的。後來他是怎樣隨著人群灰溜溜地散去,又是怎樣回過頭怔怔地偷看余周周掛著笑容和挺拔如樹苗的林楊在遠處旁若無人地交談——這些畫面打散了泡在腦海中,所有色彩模模糊糊混成了一片。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儘管周沈然既不是君子,也沒有人知道他的仇恨來自哪裡。

  後來終於把那一拳揮了出去,朝著林楊。可是周沈然在回憶中努力描摹,也絲毫體會不到一絲虎虎生風、氣勢淩厲,和電視上一點兒都不一樣,和幻想中也差了十萬八千里。

  幽暗的樓道,終於被他居高臨下俯視的余周周,眼睛不再是亮亮的,也不再充滿讓人厭惡的活力生機。

  「你媽嫁不出去啦!」他大聲說,快樂地,很快樂地。

  「你是誰?」她問,很無助,很慌張。

  一切都完美地仿照他在心裡描摹的劇本在進行。周沈然不知道夢想怎麼這樣毫無預兆地就照進了現實,他還沒有來得及同時回味看到她因為做不出雞兔同籠的簡單問題而被掛在黑板前面的窘態,就被林楊扯起了領子。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先喊出了一句:「你敢動我一下,我,我就告訴我媽去,你媽跟我媽保證了你不可以再欺負我……」

  可是沒有人知道,周沈然同樣對自己保證過,他以後再也不要說出「我去告老師」或者「我去告訴我媽」一類的話,他再也不要身邊的同學遠離他,孤立他——哪怕他們原本也不過是在欺負他、逗他玩。

  然而,每當關鍵時刻,他就又無力地回到了軟弱陰毒的幼兒時期,縮在角落,猙獰地大叫:「我讓我媽收拾你們,我讓我媽收拾你們!」

  也許他永遠都長不大,只能站在神經質地絮叨往事的母親的羽翼之下,嗷嗷待哺。

  所以在辦公室裡,余周周面無表情地擋在林楊面前對他鞠躬說對不起的時候,他像是看到了三年級轉學的那天,坐在第一排冷眼旁觀的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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