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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我不懂。」

  「你懂。」

  「隨你怎麼說。」

  「我倒是很高興你找到了這樣一個人。」

  「我找她做什麼?找她麻煩?」辛銳隱隱約約感覺到,余周周正在觸碰自己心裡面的禁區。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那是哪一個?」

  「辛銳,你沒有辦法獨自生存。」余周周歎氣。

  「但是你有辦法。」

  辛銳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自己都吃了一驚,這句話比何瑤瑤的鏡子還尖利刻薄,直直地戳向余周周最深的傷口。她慌張地想說些圓場的話,又覺得在余周周面前這樣做沒有什麼意義,只能繼續丟臉。

  余周周看著她,安靜地笑。

  「是啊,我的確有辦法。所以我不恨。」

  旁邊經過的人群沒有注意拐角處的她們,余周周安靜地注視著辛銳,眼睛裡是迷蒙的水汽。

  辛銳忽然想起同樣的神態,在初中的操場邊上,溫淼的注視。

  初夏的蜻蜓在背後飛過,辛銳有些臉紅地追問:「東京很遠,究竟是什麼意思?」

  「很遠就是很遠。」溫淼明顯不想多說。

  東京很遠?如果有錢,只是幾個小時的飛機,三萬英尺的高度。

  可是有時候又覺得其實自己明白他在說什麼。

  因為這個場景總是記得,有一個人對自己清清楚楚地說著。

  東京很遠。

  淩翔茜站在升旗廣場上愣神。

  一個假期的慵懶之後突然早起著實讓她吃不消。爸爸早上走得很早,為了搭他的車,淩翔茜也不得不提前一個多小時到了學校。

  忽然聽到旁邊有人正在竊竊私語:「看,那個就是淩翔茜。」

  淩翔茜裝作什麼都沒有聽到,目光也沒有向聲源傾斜一度,卻揚起臉轉身和後面的李靜園說話,嬌媚燦爛的笑容正朝著說話人的方向。

  「好漂亮。」

  「是啊,學習還那麼好,從二班出來學文,肯定是年級第一了。」

  淩翔茜的嘴角又向上傾斜了一度,雖然還是有些昏沉,可直覺上自己已經是升旗廣場的中心了。生活就像一場表演,光鮮美麗,娛人娛己。而從學生生涯伊始,冥冥中就有一股推力在頂著她,從幼稚園小紅花最多的茜茜到今天,她一直仰著頭承接上天滴下的甘露,那裡浸潤了全部的驚羨與寵愛,讓人欲罷不能。挑燈夜讀後取得最棒的成績,然後規規矩矩地坐在沙發上直面為子女成績問題頭疼而又猛誇自己「完美」的叔叔阿姨,露出謙遜溫和的笑容,順便在背後輕聲抱怨說自己真的不喜歡被恭維——淩翔茜不清楚為什麼每每這樣的場景出現,心底總像湧泉般漫溢幸福。

  美麗的淩翔茜偶爾把手擋在額前去看陽光,恍惚中那燦爛噴薄的是她自己的無量人生。

  就是因為這樣吧,才會為瑕疵神傷。早上只能把書放在腿上低頭去看,是因為怕別人看到那本沾了水,結果變得皺巴巴的歷史書。淩翔茜家裡有成堆成堆的筆記本,全部品質上乘、美觀大方,卻都只寫了前幾頁——多數情況下只因為那幾頁寫的字不好看,或者行列歪了,或者和這本書一樣灑上了水,於是被擱置。小學的時候就喜歡好看的文具,有時候不小心把剛剛買到的圓珠筆外殼劃掉了漆,就一定要執著地再買一支嶄新的——只是後來發現,其實往往是那支破損的筆用起來最隨意順手。鬼知道為什麼。

  早上的心情有些煩躁,就是因為急不可耐地想要買一本新的歷史書。只是這種小事情而已。

  她忽然想起怪怪的蔣川,曾經很哲學地告訴她,完美主義者註定無法善終。

  大家慢吞吞地從教學樓裡面出來,在升旗廣場上閒聊打鬧。教導主任用高八度的聲音催促各班站好隊,聲音尖利得能劃破鑽石。

  前方那個穿著背帶褲正忙著披上校服外套的女孩子,似乎是余周周,早上和自己對視微笑的余周周。

  再見面時,淩翔茜幾乎已經想不起來余周周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生了,雖然依稀記得小時候她曾經讓自己很吃癟。

  不過那都是過去了。過去她太不懂收斂。

  余周周考上振華了,中考的分數甚至比自己還高出2分。

  話說回來,余周周也學文科了。

  淩翔茜想到這裡,忽然有點兒恐慌。接受誇讚是要有一定擔當能力的,而她——淩翔茜,一定能做年級第一嗎?

  淩翔茜晴朗的心情頃刻毫無道理地大雨瓢潑。

  還有一個人。辛銳——那個又黑又冷的女生,和余周周一樣,也是從一班轉過來的。

  不過,就算是她們兩個沒實力勝過自己,普通班裡也有尖子來文科班,誰知道會不會出現黑馬?如果最終淩翔茜沒能眾望所歸,大家會怎麼看她?

  思緒就這樣雜亂無章地湧動,終於心煩意亂了。

  「我宣佈,振華中學升旗校會,現在開始!」

  陳景颯的聲音和教導主任活似姐妹花。

  這句話是高一時候陳景颯被選為升旗校會主持人之後蔣川說的。當時淩翔茜只是低著頭笑,沒有搭腔,卻也暗自讚歎這句話的絕妙。抬頭時看見了陳景颯的冷笑,一下子滿臉通紅。蔣川有點兒娘娘腔,其貌不揚,卻天生有種誰也不放在眼裡的傲氣和溫暾,說話往往一針見血。陳景颯很明智地沒有和他計較,反而處處為難當時刻意想要自我保護的淩翔茜。

  生氣,就要表現給那些會給出令人滿意的反應的物件看。淩翔茜就是這樣的物件。她愈加渴望所有人的友好和承認,陳景颯偏偏就成了心頭的大石頭,每週一早上都會用她有如答錄機絞帶般的聲音來提醒自己,有人討厭你,很討厭、很討厭。

  升旗唱國歌的時候依然有許多人在閒聊,每到這時候,揚聲器就時好時壞,好像剛才的好效果是給陳景颯獻殷勤一般。許多人的鴨舌帽依舊沒有摘,國歌居然唱出了三個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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