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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辛銳回頭,看見一個很俏麗的女孩子。辛銳不禁對對方的打扮皺皺眉,嘴角微微有些嘲笑的弧度。是小學同學何瑤瑤,怪不得叫自己的名字的時候會在中間停頓一下——辛銳這個名字,是初中畢業才改的。

  「瑤瑤」領先。小學老師近乎寵溺地這樣稱呼何瑤瑤,熱衷偶像崇拜的同學們爭先恐後地在她面前沒完沒了地喊這個綽號,辛銳仍然記得何瑤瑤略微得意卻又謙虛地緊繃著的臉。成績很好的女班長,初中時擇校去了八中,令大家著實羡慕了一陣。自己那個鳥不拉屎的學校裡,畢竟還是有一位公主的。

  「什麼事?」辛銳還是換上了一副和善的笑容,睜大了眼睛詢問。

  「哦,是這樣,」何瑤瑤側側頭,用手把長髮掩到耳朵後面去,「今年夏天的時候,因為一些原因同學聚會沒有辦成。大家說剛開學都不忙,所以準備這週六一起出去玩,我來問問你參不參加。」

  小學的同學會。辛銳有一刹那的失神。幾乎就沒有參加過……不,還是參加過一次的。剛剛畢業的時候,辛銳坐在角落裡面喝飲料,聽著大家吹噓彼此將要進入的初中有多麼多麼好,每年都有多少考上振華的學生;聽著他們討論無印良品的解散、羽泉的走紅和衣服品牌;看著他們在被別人注意到的時候,在臉上湊出緊急集合的燦爛笑容,在對方搭訕的時候,輕啟朱唇給出對方最想要聽到的恭維或者最不想聽到的真相……沒有人誇獎辛銳特意穿上的新裙子,卻有人把橘子汁灑到上面然而連個道歉都沒有。最後還有AA制平攤的費用——辛銳吃得很少,卻因為這些錢和灑上橘子汁的裙子被媽媽打了一巴掌。

  散場後辛銳走進家門,那個一步邁進後讓人心裡面陡然下沉的地方。一股熟悉的黴味鑽進鼻子。突然有那麼一種沒有來由的怨恨填滿了自己的身體。

  不知道恨誰,不知道恨什麼,十二歲的辛銳(那時她還叫辛美香)只是獨自在黑暗中咬著牙哭泣。是因為橘子汁,卻又不是因為橘子汁。上帝不是故意欺負她,與她遭遇相同的人有許多,群眾演員甲乙丙丁,同樣被忽略,同樣卑微,他們卻可以每年樂此不疲地參加,只有辛銳自己被那股莫名的怨恨深深地包裹起來了。辛銳從沒有想過是不是自己小心眼或者太過敏感,她的目光裡只剩下一片迷茫的霧。這是他們的青春,很多人回憶起來會覺得那是青春無悔、友情萬歲,可是,這不是辛銳的青春。

  從此之後開始用各種各樣的理由推託。反正既不是重要人物也不是美女,沒有人過多地勸過她,很快就沒有人來邀請了。沒有人知道辛銳其實有多麼想參加同學會,但是時機未到。

  時機未到,時機就是未滿十七歲的少女辛銳考上了振華高中的那年夏天,七月熾熱的太陽融化了慘澹的時光,辛銳像即將出征的戰士等待著號角,卻沒有人給她打電話。忽然想起自己一年之內搬家了換了電話、換了名字,沒有人知道。

  那個痛苦的夏天。慵懶的天氣陪伴辛銳消磨自己的少年心氣,她努力讓自己相信新的名字是新的開始。所謂的復仇,只是一種對過去的糾纏。

  隨它去吧,舊的名字和千瘡百孔的過去。

  「哦,我不去了,週六的時候有點兒事。」心心念念的同學會在面前,辛銳淡淡地笑著決定放手。甚至還為自己此刻的豁達感到一絲驕傲快樂。

  然而當事人終於決定不再耿耿於懷的時候,往往老天不會給她機會留下一個瀟灑的背影。我們永遠都會嗆死在紅塵裡。

  「忙著什麼事啊?」何瑤瑤嘴角微微上翹時的表情忽然激怒了辛銳,「你可是一直都不怎麼參加啊,王老師一直都很奇怪這一點。對了,她這次也來。你這個大忙人,光悶頭學習了,想要學到悶死啊,怪不得能夠考上振華呢。不過,既然都學文了,應該就比較清閒吧?我們都很奇怪你為什麼學文呢,是理科吃不消嗎?」甜美無辜的笑容,天真可愛的聲線,辛銳卻好像聽見了遠處隱約的戰鼓。

  辛銳體會到的真正的快樂只有一瞬間,就是當她在振華的教務處無意看到分校的幾個同學在交建校費。何瑤瑤依舊是小時候的甜美模樣,辛銳吃了一驚,和她打了個招呼,雖然何瑤瑤已經記不起辛銳了,但是得知辛銳是尖子班一班的學生時,臉上的虛假笑容已經難以掩飾她的懊惱和沮喪——但是,也只是一瞬間而已。

  當時辛銳並沒想在她面前炫耀什麼,然而離開教務處獨自上樓的時候,一份比自己想像中還要濃烈的甜在心裡彌漫開來。

  分校,何瑤瑤。何瑤瑤,分校。

  遲到了的快樂,雖然陰暗,但卻是實實在在的。

  辛銳感到自己的釋然被何瑤瑤席捲一空。書呆子,在尖子班混不下去的理科生,這樣露骨的挑釁,似乎這個何瑤瑤還不懂得什麼叫作綿裡藏針。辛銳決定硬碰硬。

  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身子微微前傾,小聲地對何瑤瑤說:「往死裡學,都是跟你學的啊,小學的時候,我可是特別崇拜你呢,什麼都和你學,後來才知道實在是太盲目了,一不小心,我也把後勁兒都用完了可怎麼辦啊?」故意強調那個「也」字,順便聳聳肩,「所以早就得過且過了,文科班理科班哪個不是混啊,倒是還混得不錯。莫非你從來不看年級大榜?那倒也是,你們分校排自己的名次就可以了,反正也和我們沒什麼交集。」

  何瑤瑤臉色一凜,嘴唇都在抖。

  「別再逼我說這麼沒有品位的話了,想要挑釁就來點兒有水準的。你這招小學就過時了,說話那麼露骨,我沒有工夫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再來一次我會吐的。」辛銳漫不經心地看著何瑤瑤。

  用從余周周那裡學來的表情看著她。

  演出偶像劇一般地轉身逃跑,順便抹著眼淚,何瑤瑤的樣子讓辛銳覺得有些無奈。

  好噁心,全都好噁心。這種戲碼,連帶自己也一起厭惡。

  辛銳沿著走廊向陽光大廳的方向走,慢慢地翻著手裡面余周周剛剛送來的習題冊。辛銳以前問過周周,在浩如煙海的教輔書專賣那裡轉的時候是什麼感覺。

  沒有什麼感覺。余周周心不在焉地望著前方。

  是嗎?辛銳低頭笑笑。我只是覺得,我想要把它們都做完。很強的鬥志,很強的乏力感。好像把它們都做完,就會得到一個……什麼,什麼東西。辛銳有些語無倫次,但她知道余周周會明白。

  這是只有在余周周那裡才可以說的話。換上任何一個人,這話都會被傳出去,以一種貌似崇拜實則鄙視的態度,就算說話雙方的努力學習程度相比自己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知道嗎,那個辛銳,志向就是把所有練習冊都做完。」

  「啊?真的?有病啊?」

  …………

  就像當年,自己和初中衝刺補課班的其他同學一同在背後嘲笑過分努力的沈屾。

  辛銳忽然覺得這個早晨格外的難熬。她拼命撕扯著自己亂成麻一樣的思緒。回頭看看,其實她一無所有,這幾年手裡積累的財富,只是那點兒剛被喚醒的自尊心,它正張開了大嘴巴嗷嗷待哺,而自己拼命地去搶奪光芒和讚賞,只是為了果腹。

  忽然聽見一陣歡呼——外面下雨了,升旗校會應該是取消了吧!

  這場雨悶悶地等待了一個夏天,終於浩浩蕩蕩地向這座躁動的城市進攻了。

  「辛銳啊,怎麼一個人在這裡?」

  今天早上似乎淨是遇見這種人,不遠不近偏偏又讓人難受。辛銳狠狠地想,卻努力擠出了一個笑容。

  俞丹應該算得上是合格的班主任吧,四十歲上下的年紀,正是社會的中堅力量,精力和經驗兼備,在學校頗有威望,管理學生也很有一套——當然,一班真的是不大需要管理的班級。如果說需要些本事的話,應該是在協調和安撫這方面。

  和辛銳初中那個魚龍混雜、吵鬧不堪的班級不同,一班的尖子生是一群比同齡孩子懂得更多、對未來打算得也更多的人,彬彬有禮多才多藝,卻活在一片隱隱的壓迫之中。

  「俞老師。」辛銳乖巧地笑笑。

  「怎麼一個人坐在窗臺上?」俞丹抱著一摞書靠過來。

  起床晚了吧,妝化得有些潦草。粉底沒有打勻,還有眼袋。辛銳想。

  「有點兒困,走廊裡面太鬧,就到大廳來了。」

  「新班級裡有很熟的同學嗎?」

  辛銳對談話發展的趨勢有些擔憂。從這句問話,她就猜出俞丹想要跟自己談什麼。

  高一末尾的時候,很多成績不理想的女孩子去找俞丹諮詢關於學文科的事情,然而最後交了申請表去學文的,竟然是從未發現有這方面苗頭、成績也很好的辛銳和余周周。

  「有幾個,也認識了幾個新同學。都是很好的人,挺喜歡她們的。」辛銳隨口扯謊。

  「真可惜余周周沒有和你一個班級啊,不過這樣也好,多接觸新朋友。我觀察高一的時候,你幾乎沒和任何人有過深的交流,雖然和大家的關係都不錯,只是與余周周說的話多些,也許是因為你們倆初中的時候一個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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