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八月長安 > 你好,舊時光 | 上頁 下頁
一三〇


  每個人的生活都有苦衷,也有各自的真相。媽媽曾經說過的。

  余周周已經記不清這模糊的聲音到底是不是媽媽說的。但是,那只放在自己頭上的手余溫還在。余周周始終沒有明白媽媽想要說什麼,或許她只是喝醉了。只是一年的時間,潮水般回憶一波一波淹沒她,她也只是這樣睜大眼睛沉在水底一言不發。

  每到六點五十,空空蕩蕩的空調車就會幽靈一般地來,余周周踏上車,與拉鋸戰現場擦身而過。她記得空調車上的另外兩位常客,也是在振華上學的女孩子,她們每一次看見月臺上的那一幕都會大聲地笑,聳聳肩嗤笑著說:「真的不明白,就差一元錢遭那麼多罪值得嗎?」

  余周周並不知道值不值得,然而她知道自己擠車不在行。半天過去了還是呆呆地站在週邊,根本沒有辦法靠近車門。被踩了好幾腳之後,她憤而揚手招了一輛計程車。

  「叔叔,振華中學。」

  你啊,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她仿佛聽見媽媽帶著笑的口氣。

  鑽進車裡面,周周扭過臉沒有去看8路車旁膠著的戰況。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城市在身後交織成迷離的網,她覺得有些冷,穿上校服,把頭埋進奧妙洗衣粉殘留的香氣之中。每一次聞到洗衣粉的味道她都覺得很安全,安全到昏昏欲睡,昏昏欲睡到一抬頭就可以看見「囍」字,高高懸掛在昨晚夢境的天空中。

  那個夢。

  前半段喜慶華麗,後半段卻像一個魔咒,生命的旋律急轉直下,差點兒就戛然而止,好像一個拙劣的作曲家在生硬地表現作品的跌宕起伏,只不過筆鋒轉得太過淒厲。

  余周周陡然張開眼,偏過頭去看窗外倒退的樓房。

  「小姑娘,你是振華的啊?」

  車都快到校門口了,司機好像剛睡醒一樣開始搭話。

  「嗯。上高二了。」覺得只是應一聲不大禮貌,周周在後面自覺地加了一下年級。

  「考上振華了,嘿,真厲害啊。」

  「呵呵。」

  真沒營養的對話。她不自覺地想笑。

  「我女兒今年考高中,啥也沒考上。想給她辦進好學校,但咱一不認識什麼校領導,二沒那麼多銀子往裡砸,隨便念了個學校,也知道她不是那塊念書的料。不過,這個社會需要你們這樣的,也需要我家丫頭那樣的,是不是?往差裡說,總要有人開計程車吧,不能都去坐辦公室,對不對?」

  上了大學也可能被現實逼回來開出租的,誰也說不準以後的人生是不是一個大圈子兜回原點。這是陳桉的原話。

  「是啊,叔叔,你女兒一定有出息的,她爸爸這麼寬容,這麼明事理。」

  大叔笑了:「那就借你的吉言了,丫頭。」

  下車的瞬間,余周周忽然有些奇怪於剛剛那位大叔慷慨的演講,或許他早上剛剛在家裡面把女兒臭駡一通,然後覺得心疼了,又過不去面子上那道坎,於是對余周週一通剖白,權當是自我安慰。

  「還不學習,中考是人生分水嶺你們懂不懂,跟一群傻子似的還在那兒不務正業,等你們一群人都去掃大街的時候,我看你們還笑不笑得出來!」

  腦海中閃現了張敏口頭禪一般沒品位的教導,樸素偏激的道理,卻真實而殘酷。

  余周周最後一次回身看一眼駕駛座上的大叔,聳聳肩,覺得有些難過。

  門口「振華中學」四個燙金大字沉穩內斂,周周單肩背起書包匯進了上學的人潮。

  學校主教學樓共四層,分了四個區,每個年級各占一個,還有一個行政管理區域。周周踏上B區二樓的時候,突然想起自己的書包裡面捎給辛銳的政治練習冊,於是轉頭向三班走去。

  正要出門的一個女生幫余周周朝教室裡叫了一聲辛銳的名字,然後繼續自己的電話。「我不是讓你把校服給我塞書包裡面嗎,我們班主任跟個變態似的,開學第一天他非剁了我不可,那你昨天晚上到底聽沒聽見啊,還有不到半小時就升旗了……」

  「周周。」

  余周周回過神來,辛銳站在門口看著自己,面無表情,微黑的面容棱角分明,配上白色襯衫,非常有味道。

  「你剪頭髮了。」余周周低頭去掏書包裡的練習冊。

  「嗯,」辛銳一隻手指繞著剛剛及肩的頭髮玩,慢慢走到班級的後門,「馬尾辮梳膩歪了,想換換。」

  「給你。」余周周遞過練習冊。

  「謝謝。嗯。」

  余周周這才發現辛銳心不在焉,注意力完全集中於後窗。她有些奇怪,於是走到她身後一起往裡面看。

  「她是誰?」余周周輕輕地問。

  「誰?」辛銳假裝沒有聽懂。

  余周周聳聳肩,笑了一下沒有追問。

  辛銳於是低下頭,有些尷尬地說:「淩翔茜。」

  整個班級裡面只有十幾個人,而辛銳的目光死死地鎖在了靠窗的第一排。那裡只有一個女孩子孤零零地坐著,余周周直接鎖定了目標,彼此都心知肚明,辛銳的裝糊塗只能顯得很小家子氣。

  余周周沒有說話,慢慢地走到前門直接往裡面看。

  「喂,你……」辛銳想要阻止,余周周已經站到敞開的門口安靜地觀望,而辛銳卻靠在牆壁上,把審視的目光停留在余周周身上。

  淩翔茜把書放在腿上而不是桌子上,頭深深地低下去以至於余周周根本看不清她的臉。高一時候,余周周和辛銳都是一班的同學,而她是二班的。坐了一整年的隔壁,余周周記憶裡,她們好像從來沒有在振華遇見過彼此。

  淩翔茜穿著淡粉色的T-shirt(T恤衫),外面套了一件耐克的白色上衣,順直的長髮在晨光中有著溫柔的光澤。似乎覺察到有人在盯著自己,她抬起頭來,對上了余周周的目光。

  四年不見,淩翔茜的變化很大。和以前一樣漂亮,面若桃花,但是曾經眉宇間那種孩子氣的趾高氣揚已經被收斂起來了。淩翔茜並沒有躲避余周周的目光,而是大大方方地笑了笑,余周周也同樣微笑地回應了一下。

  「真漂亮。」余周周說,「書給你了,那我走了。」

  「她來學文,在學校很是轟動呢,」辛銳沒有感情色彩地說,「她一定是文科年級第一。」

  「晚上還是一起回家?」余周周沒有接話茬兒,也沒有回頭。

  走到樓梯口時,她忍不住回頭望瞭望三班的班牌,看見辛銳正在靠著牆發呆。

  「她一定是年級第一。」這句話裡面,既沒有欽佩,也沒有祝福。

  余周周不止一次地想,溫淼是對的。

  上樓的時候,余周周不知怎麼突然有些心慌,三步並作兩步地往上跑,腳下一滑,差點兒摔了個狗啃屎,拼命地抓住欄杆才沒有用臉著地。旁邊一個男孩子開始很沒有同情心地大笑。余周周愣了一下,望向這個肆無忌憚地笑著的男孩,單薄的身材、樸素的校服,還有蒼白而且不英俊的臉,笑聲很稚嫩,像個初中生。

  「對不起。」那個男孩子很尷尬地朝余周周欠了欠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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