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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其實我那時候特別羡慕你,我也想生一場病,這樣就不用上學了,」余周周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末了才反應過來,連忙補上一句,「我可不是說你泡病號啊!」

  「不過,」余婷婷斂了笑意,「有些事情,你沒有生過一場大病,就不會懂得。」

  余周周張了張嘴,還是靜默著等待余婷婷開口。

  「我那段時間休學好長時間,一開始,同學還總會打電話來問,那時候有幾個關係特別好的女生,還有班級幹部,還一起來咱們家,代表全班同學看望我。哦,那時候你上學了,你不在。」

  余周周想起那天晚上放學的時候,看到余婷婷在自己面前得意揚揚地顯擺同學們帶來的水果和玩具。四年級的余婷婷,好像還是那麼明豔驕傲,還是那麼迫不及待地將自己所有光鮮的一面展現出來。

  她是怎麼突然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余周周此刻才發現,她的小姐妹的時間軸上有一段巨大的斷層,而她一直沒有注意到。

  「後來,他們電話少了,也不再來了。」

  余婷婷低著頭,腳尖輕輕地一下一下磕著地磚。

  「大白天,只有我和外婆在家裡。我無聊的時候就站到陽臺上面去,做紙飛機,往樓下扔。後來居委會主任都找到咱家來了,說我亂扔垃圾。」

  「中間有段時間,有好轉,我回去上了三天的課。」

  余婷婷停頓了一下,莫名其妙地苦笑了一下。

  她們是什麼時候第一次學會苦笑的表情呢?

  「我進門的時候,大家看我的眼神好像我不應該出現在那裡似的。我還聽說有人說我其實是泡病號,因為他們來看我的時候,我特別活潑,就跟沒有病一個樣兒。他們聊天我也融入不進去,我一說話就冷場,上課也回答不出問題,就好像這個班級已經沒有了我這個人。」

  余周周抬起手,很想撫平余婷婷眉宇間隱隱約約的難堪和憤恨。

  「後來我就真的不想上學了。我裝病,裝呼吸不暢,反正心肌炎那些症狀我都知道。哦,把體溫計倒著甩就能讓溫度升上去,真的,下次你想裝病就試試,就說自己發燒。」

  余周周受寵若驚:「我有一次把體溫計插到熱水裡,結果,炸了。」

  「笨,」余婷婷言簡意賅,「真笨。」

  她們安靜了一會兒,就在余周周以為話題已經到此為止的時候,突然聽見余婷婷輕輕地嘆息。

  「但是多虧了林楊。」

  余周周聽見護士拎著的吊瓶相互碰撞發出的叮噹叮噹的聲音,她低下頭,狀似不在意,嘴邊差點兒溢出一句:「林楊是哪個?」

  她突然覺得自己這樣僵硬地欲蓋彌彰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索性沉默。

  「他是每個星期都會打來電話的。還會把數學課留的作業題號告訴我,說讓我自己預習、複習,每天做作業,等到再回到學校的時候就不會太吃力了,如果有不會的題可以給他打電話。」

  「我答應了,可是一開始根本就沒看書,也沒有做作業,後來他打來電話,還把我教育了一通,說我不能……他怎麼說的來著,哦對,自暴自棄、放任自流,對的,就是這麼說的。」

  余周周抬起頭,余婷婷盯著不遠處的藍色椅子微笑的側臉落在她眼底,濺起一片淺淡的漣漪。

  你一直是我心裡最優秀的大隊長。

  雪地裡面的紫色水晶蘋果,是那個灰色冬天裡面驚鴻一瞥的色彩。

  可是余周周記得的,是余婷婷抱著一本《花季雨季》,用最最夢幻和居高臨下的成熟姿態說,我們只是朋友。

  「那很好。」余周周輕聲說。

  「什麼?」

  「我說,」余周周笑了,「他對你真好。」

  余婷婷臉上閃現了一片紅暈,但是很快散去。

  「我都快想不起來他什麼樣子了,真的,他好像搬家了,電話號碼什麼的都換了。唉,小學同學也就是那樣了,最後到底都還是散了。」

  余婷婷聲音爽朗,好像一下子就從剛才那種奇怪的情緒裡面走了出來,大大方方地坐到椅子上伸直了腿說:「檢查還沒結束嗎,好累。」

  余周周伸長脖子眺望著走廊盡頭:「還沒回來。」

  外婆就在剛吃完飯站起身之後,突然栽倒在沙發上。

  好像老天爺打了個響指,表演了一個催眠的戲法。

  「周周,你說,外婆該不會……出什麼大事了吧?」

  余周周非常冷靜地說:「我想,應該是中風。」

  那些病症和毒藥,都是看了太多偵探小說的後遺症。

  人來人往的走廊,刺眼的白色燈光打在雪白牆壁上,兩個孩子仿佛被遺棄在了病弱的城堡裡面一樣等待著。余周周眨了眨眼,好像看到走廊盡頭出現了幾個人,大舅推著輪椅,那上面坐著的瘦弱蒼白的老人,竟然是外婆。

  後來無數次,當余周周一點點陷入困境中,她也很少再迷惑地回頭詢問,事情是怎麼變成這樣的,我們是如何走到這個地步的?

  因為那一刻她好像看到了命運的轉捩點。一輛輪椅,緩緩推過來一個老人,她迷迷糊糊、昏昏沉沉,臉頰是病態般的蒼白和潮紅,總是乾淨而一絲不亂的花白短髮此刻也軟塌塌地垂在耳邊。

  後來他們的生活是怎麼變成那樣子?余周周記住了一條漫長明亮的走廊,也記住了一切的起點和終點。

  「怎麼能算是我躲開不想照顧?我又沒說不照顧,還不許人家找工作啊?就應該我一個人攤上,反正我沒工作是不是?我工作了大家也照樣一起分擔輪崗。不想讓我工作,到底是我想躲開,還是他們光想使喚我一個人自己躲清淨?」

  外婆住院的第七天,又是一個星期六,媽媽去跟大夫談話。余周周自己朝病房走過去,走廊裡面很安靜,走到門口,突然聽到門裡舅媽的聲音。

  余玲玲的媽媽從余玲玲上高中那年就下崗待業了,抱著好好照顧高考中的女兒的想法,也就一直沒有著急找工作。反正余玲玲的爸爸一個人工作也能維持家裡的開銷和餘玲玲的複讀費用,單位分的房子雖然還沒裝修,可是住在硬朗健康的婆婆家裡面,暫時也無須擔心這些。

  但是,現在婆婆不硬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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