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八月長安 > 你好,舊時光 | 上頁 下頁
九二


  除了她們三個之外,還有七八個其他班的同學也在做著同樣的工作。所有考場的卷子都合計完畢之後,大家在老師的指揮下,用剪刀拆開密封條和塑膠繩,在兩排桌子前指定各個班級的區域,就開始抱著卷子往區域中投放。

  余周周心情愉悅地穿梭在桌子之間,將一張張卷子輕輕放在不同桌子上,看到110分以上的卷子就會微笑著在內心感慨一句:「嗯,考得真好。」

  真好的意思就是,很好,但是沒有她自己考得好。

  然後低頭的那一刻,看到手中的卷子上面有著鮮紅的120分。

  余周周愣了一下,下意識去扭過頭看豎排的班級號碼和姓名。二班,沈屾。

  她站在原地定了一會兒,有些微微的臉紅。想要拉住身邊的女孩子問一下第二個字怎麼念,卻又不敢對對方出示這張卷子——或者說,不想讓別人知道她對這120分有多麼在意。

  於是她快步走到二班的桌子前,把卷子放上去,停頓了一下,看看四周,又悄悄地拿起那張卷子,塞進一摞卷子的中間,不想看到它刺眼地躺在最上層。

  余周周並不覺得妒忌。她只是為自己剛才過早的沾沾自喜感到很羞愧,雖然剛才的愉悅並沒有在同學面前表現出來,但面對自己才是最難堪的。

  等到所有卷子都分完了,她才裝作很不在意的樣子側過頭對數學課代表說:「那個,兩個山字放在一起,那個字念什麼啊……」

  數學課代表茫然地搖了搖頭:「問這個幹嗎?」

  余周周慌慌張張地搖了搖頭:「沒什麼,」想了想,又欲蓋彌彰地解釋了一句,「我就是剛才突然想起來,三個水字加到一起念淼,三個石頭壘到一起念磊,然後……」

  剛說到這裡,突然聽到二班的數學老師操著大嗓門喊得全辦公室的人都一激靈。

  「沈屾,你也太不給我們出題的老師面子了呀,又考了120分?」

  余周周看到張敏的臉一下子就沉下來了,撇撇嘴,似笑非笑地看著二班數學老師,然後轉身拎起暖壺往茶缸裡面倒水。

  sh ē n,一聲。沈屾,這個名字念起來有些像嬸嬸。

  被招呼的沈屾竟然就在辦公室,余周周看到她正在低頭整理自己班級的卷子,將它們攏在桌面上擺整齊,聽到老師誇張的炫耀,也只是將碎發在耳後輕輕攏起來,非常敷衍地一笑,然後繼續低下頭整理那一堆已經非常整齊的卷子。

  「哦,是她啊,老早就聽說過她,特別狂,總說自己非振華不上。」數學課代表後知後覺,瞄著沈屾的方向撇撇嘴。

  那是個很平淡的女孩子,顴骨很高,額頭上佈滿了青春痘,梳著和余周周一樣的馬尾辮,架著銀白色的眼鏡,整個人站在那裡,好像已經融化在了淡綠色的牆皮裡面。

  不過卻有一種犀利,余周周確定那種犀利只有自己能感受得到——也許因為在場的人只有她最敏感、心虛。

  「陳桉,你知道嗎,她的那種表情,哦不,她其實沒有表情。可是她站在那裡,就好像渾身散發著一種氣味,告訴我,年級第二沒什麼了不起,118分也很可笑,因為得了120分並且考了年級第一的沈屾本人的笑容只有一種含義,那就是,她瞧不起十三中,也瞧不起自己考出來的年級第一。」

  余周周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但是那個時候,她已經開始思考關於雞頭和鳳尾的問題了。師大附中的倒數第一是不是都比她們十三中年級第一名要優秀呢?這自然太過愚蠢和極端了,但是她控制不住去這樣想。

  她還想不出一個結果。雞頭的得意與悠閒中總是有種格局境界太小導致的意難平,而卑微的鳳尾依附於群體來給自己表明身份,是不是更可悲?許多人一輩子都在這樣的選擇中徘徊,她們既學不會放手一搏力爭鳳頭,也學不會知足常樂甘當雞頭。

  不過對於這個年紀的余周周來說,思考的結果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思考這個行為本身。沈屾像一根冰錐劃破了余周周平靜溫暾的生活,讓她為自己的安逸、滿足而感到害臊。

  余周周忽然想起來她曾經對陳桉說過,自己一定會考上振華的。

  當我們說「一定」的時候,究竟明不明白這兩個字背後的真正含義?

  沈屾每天下課的時候都坐在座位上背單詞,英語能力早就已經超出初中一年級的水準。英語和語文的學習比較適合在零碎的時間中進行,比如下課十分鐘,比如上廁所蹲坑的時候(雖然同學們都笑嘻嘻地說這種病態的做法會導致便秘),因為它們的知識體系也比較零碎,每個單詞之間是獨立的,每首古詩之間也不需要連貫思維。而其他「整塊」的時間,比如自習課,適合用來學習數學,可以保證長時間的完整思考……

  當然,以上這些都是余周周通過平時零零碎碎的詢問和偷聽別人的談話而得到的消息。主要的消息來源就是和沈屾同在二班的奔奔,哦不,慕容沉樟。

  余周周至今也無法接受奔奔的大名。這四個字念出來,她總會控制不住地笑。

  也只有在奔奔面前,余周周才可以毫不掩飾自己對沈屾的在意和好奇。

  至於其他同學對沈屾的八卦和敘述,其實都亂七八糟的。她們只是會帶著複雜的情緒和表情來評判沈屾的行為,比如下課都不出去玩兒,比如一天到晚沉著臉,比如誰都瞧不起,比如見到練習冊像見到親媽一樣,比如天天坐在座位上雷打不動地看英語書……

  「知道二班的沈屾嗎?那女生特別厲害,志向就是把所有的練習冊做完。」

  「噢,怪不得那麼狠,總是考第一。不就是做題嘛!其實我這人就是懶,我媽老這麼說我,不過你說有那個必要嗎?唉,這種人啊,過的是什麼日子……」

  「人各有志唄,嘖嘖。」

  這是余周周很害怕的一種境況——她一直小心翼翼地跟班級的同學相處,笑臉相迎,希望大家都對她有好印象,也很少提及自己的成績和學習方面的任何事情。可是另一方面,她深切地同情沈屾。

  並不是和那些人一樣的同情——好像努力學習的書呆子沈屾同學活得有多麼乏味可悲一樣。

  余周周只是覺得,沈屾每天生活在一群與自己志向不同的、酸溜溜的女生中間,一定很寂寞。

  「不過也許不會。沈屾是沈屾,我是我。如果她毫不在乎,那麼我可能會更欣賞她。」

  余周周帶著一種好奇和敬意去揣摩這些道聼塗説的關於沈屾的事情,然後去推測對方這樣做的原因是什麼。

  也許她推理出的學習經驗,和沈屾的想法相差了十萬八千里,不過余周周沒有辦法求證,只能埋起頭來有模有樣地努力起來。

  「陳桉,我並不是眼紅年級第一這個位置。我只是覺得她的勤奮讓我很羞愧。我竟然滿以為自己挺不錯的。」

  余周周並沒有意識到,其實在雞頭鳳尾的選擇題中,她已經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當文藝委員和體育委員共同將三個碩大的棕色紙箱推進教室的時候,大家都興奮極了。

  經過班會上漫長的扯皮和跑題,大家終於決定,四月末的春季運動會,他們的檢閱隊伍要穿白襯衫、牛仔褲、白球鞋,戴黑色棒球帽和白色手套——余周周覺得這種打扮實在是很奧利奧,有些像殯儀館的送葬隊伍,不過張敏覺得這樣非常整齊,有精神頭兒。

  更重要的議題自然是啦啦隊道具。小學時候大家就已經受夠了在觀眾席上聽著文藝委員的指揮,集體揮舞用紅色黃色的皺紋紙折成的傻乎乎的大花,所以這一次,大家決定在道具上面體現出一些屬於初中生的智商和品位。

  文藝委員這幾天一直在神經兮兮地打聽著各個班級都在做什麼樣的道具,一邊一臉嚴肅地告誡自己班級的同學不許洩密,防止別的班偷學,一邊卻又在抱怨其他班級小裡小氣地藏著、掖著。

  「誰稀罕打聽你們班啊!到時候別跟著我們屁股後頭有樣學樣就不錯了。」群眾也紛紛附和。

  我們都是帶著雙重標準出生的,哪怕是小得像一滴水的一件事情,都能照出兩張不同的臉。

  不過,余周周倒是很清楚各個班級都在做什麼——自然是奔奔說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