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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在嘈雜的教室中,林楊帶著滿肚子的解釋和歉意,最終開口說出的卻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就像余周周常常說的那種話一樣。余周周聞聲不再笑,自顧自地低頭收拾書包。

  有什麼是不變的呢?近五年的分離,學校周邊的小攤位都被市容市政大隊收進了簡易棚子裡面,那家食品商店三易其主最終開成了傢俱城,甚至連省政府幼稚園都搬了家,原址動遷,準備建成一個市民休閒廣場……

  原來的那條回家的路,早就已經回不到家了。

  有什麼是不變的呢,林楊?喜怒形於色和拒不改變、從不妥協,這都是需要資本的啊。

  余周周背起小書包,朝林楊擺擺手,從後門走了出去。

  不出意外地聽到淩翔茜的聲音:「林楊你怎麼在這兒啊,我和蔣川還想問你呢,下次你還來嗎?這個班真沒勁,講的題都這麼簡單,不過也難怪,你看還有人一點兒都不會做啊……」

  「你煩不煩?」林楊轉身吼了淩翔茜一句,急急忙忙穿過人群朝余周周離開的門口沖了過去。

  淩翔茜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身邊的蔣川萬年不變地吸了吸鼻子,突然笑起來。

  「誰也別說誰,你們一個比一個笨。」

  余周周躲開人流密集的主樓梯,繞了個道從側樓梯下樓。隱約聽見背後劈裡啪啦的腳步聲,她猜到是林楊,可是試了幾次,嘴角都扯不上去。剛剛林楊喊她的時候自己做出的那個笑容,其實已經是極限了。

  其實余周周是覺得很難堪的,所以此刻一點兒都不想見到林楊。站在講臺前眾目睽睽下做不出來數學題的窘迫,就好像把「笨」這個字刻在了腦門上。她從來沒有怪過林楊,因為林楊說得沒錯。

  余周周抬頭望向窗外泛紅的天空,已經七點多了,雖然現在接近夏天,太陽落得越來越晚,可今天是陰天,所以外面已經很昏暗了。

  她第一次覺得有種異樣的沉重,第一次開始思考一種名為「未來」的東西。

  她何嘗不記得小時候聽到的、大舅教訓余喬哥哥的話?

  「你上不了好初中就考不上好高中,上不了好高中就考不上大學,上不了大學你就等著出去掃大街吧!就你這德行,連掃街都掃不乾淨,等著喝西北風吧!」

  西北風會比東南風難喝嗎?余周周想逗自己笑笑,結果發現這個笑話非常無聊。

  那是一種令指尖顫抖的、對未來的恐慌。

  余周周甚至開始毫無理智地埋怨自己,想當初,為什麼沒有早一點兒知道奧數的重要性,為什麼沒有早一點兒開始認真學習數學,為什麼……

  往事不可追。余周周懊悔而無助地站在空無一人的樓梯間,盯著邈遠的暗紅色天空發呆。

  腳步聲越來越近,她幾乎要脫口而出:「林楊你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行不行?」

  回頭,卻看到一張陌生的臉。

  「你媽嫁不出去了吧?是不是?」

  「什麼?」余周周大腦一片空白。

  「我媽跟我說在學校裡面裝作不認識你,因為對我爸影響不好。不過那天我聽我媽說了,人家都不敢娶你媽,你媽跟人家談了半天,還是吹了,嫁不出去了!」

  余周周手腳冰涼,她緊緊攥住書包帶,咬著嘴唇一言不發。

  她記得,幾年前媽媽曾經帶她見過一個叔叔,三個人一起吃過飯。雖然她那時候還很懵懂,但是也隱約猜到叔叔在追求媽媽。周週一直覺得自己的媽媽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比動畫片上所有的媽媽都美麗得多。這樣仙女一樣的媽媽,應該被一個好人娶回家。

  那個叔叔待她們很好。

  可是最近,的確很少出現了。

  余周周從來沒有問起過。每當媽媽問到她喜不喜歡那個叔叔時,余周周都會用力點頭——她記得聽到過別的大人聊天,說起家長再婚,孩子往往持阻止的態度。余周周生怕自己成為那個阻礙,總是利用一切機會來寬慰媽媽,告訴她,自己不介意。

  「你是誰?」她仰頭問。

  「周沈然!」林楊氣喘吁吁的聲音出現在樓梯口,他粗魯地揪住周沈然的領子——這個動作讓余周周驀然想起,那次共青團大會,在大家的哄笑聲中打了她的屁股一下然後快速跑走,結果被林楊抓住領子的,就是這個瘦小黝黑的男孩。

  「你憑什麼又拽我?我幹什麼了我?」周沈然的嗓音尖利,不知道是不是變聲期提前到來,好像一隻小鴨子在呼救。

  「你放學不回家在這兒晃悠什麼?又欺負女同學是不是?給我趕緊走!」

  「林楊你放開我,你要是再不鬆手,我就去告訴我媽。你媽都跟我媽保證過了,上次你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打我,你媽都跟我媽道歉了,你還敢拽我,你是不是想挨揍?!」

  「什麼你媽我媽的,你多大的人了還動不動『我告訴我媽去』,你他媽要不要臉?!」

  余周周聽到林楊第一次爆粗口,剛才因為被那句話震住的神經終於慢慢復活。他們的對話讓余周周不再茫然。

  這個周沈然,就是那個人的兒子吧。

  他們竟然在同一所學校待了這麼多年,如果不是害怕「影響不好」,恐怕她的世界早就被這個男孩和他背後的人搞得天翻地覆了。

  余周周背後的冷汗已經浸透了白色的校服上衣,她靠在窗臺上,木然地看著林楊和周沈然對吼。

  「林楊你管什麼閒事?哈,我知道了,你喜歡余周周,是吧?」周沈然嬉皮笑臉地晃著腦袋,「你喜歡余周周,余周周是個野種!」

  同樣的稱呼,從上一代人傳到下一代人,鄙視與惡毒遠比遺產更容易繼承。

  話音未落,林楊的拳頭已經招呼上去。

  「她要是野種,你他媽根本就是多餘的!」

  林楊人生中僅有的兩句髒話都貢獻給了周沈然。他們打作一團,從樓梯上方一路滾到余周周腳邊。

  余周周只是沉默地站在樓梯間看著他們,一言不發。她冷冷地盯著地磚,眼睛裡一絲淚光都沒有。

  林楊,打死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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