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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陳桉愣住了,回過頭認認真真地看著余周周。

  眼前的小丫頭,一臉嚴肅和憧憬,那雙眼睛折射著橙黃色的車燈,閃耀出一片意味不明的光彩,一不留神,就會被灼傷。

  陳桉轉過去不再看她:「周周,你輸不起嗎?」

  余周周點頭:「我輸不起。」

  陳桉再也沒說話。

  到了周周外婆家附近,陳桉先把錢遞給司機,然後下車打開車門,從後排將大提琴從余周周懷裡接過來。

  「你不直接坐車走嗎?」

  「直接送你到家門口吧。」陳桉把提琴背到肩上,「看你上樓了,我再回家。」

  余周周不再推辭。只是這一次,她主動拉住了陳桉的手。

  她忽然想起來,也是在這樣一個冰天雪地的季節裡,她一路前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卻抬頭看到了陳桉。這一次,他們能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余周周突然覺得一種單純的喜悅滿溢心間,說不清楚是一種什麼感覺,然而卻踏實篤定。每次看到陳桉,看到他永遠淡定自若、雲淡風輕的樣子,余周周就會覺得,世界上沒什麼大不了的。苛刻易怒的大隊輔導員,涼薄自私的班主任,班級裡面的世態炎涼,這一切一切讓余周周覺得難以忍受的事情,擺在陳桉面前,一定都是一笑了之的。

  陳桉是她的榜樣。余周周時時刻刻告訴自己:你要像陳桉一樣,一定要像陳桉一樣。

  可是她知道自己的一切都只是拙劣的模仿,她可以假笑,但終究是假的,心裡還是疼,還是在乎,還是不平。

  「周周。」到了家門口,陳桉放下肩頭的提琴,「忘了告訴你,這次元旦演出之後,我就離開樂團了。」

  余周周接提琴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為什麼?」

  「我在準備數學聯賽和物理聯賽,參加這些聯賽主要也是為了取得保送的機會。原本我只要升上高一,和樂團以前簽訂的合約就算終止了,何況當年我並沒有利用那五分的加分,所以即使我初中時退團也是沒有關係的。不過,就是因為谷老師和教我小提琴的江老師,我才一直留在這裡幫他們帶小提琴部的。現在谷老師和江老師都要離開樂團了,我留在這裡,也沒有意義了。」

  余周周反應了好一會兒,才點點頭:「哦,也好,」她慌亂地搖搖頭,「也好。」

  陳桉微笑著看著小丫頭一邊搖頭一邊說「也好」,還是抬起手放在她頭上:「以後還是會偶爾來樂團看看的,我們還會見到的。」

  這種承諾,一定不要相信。

  余周周仰頭微笑:「我知道,一定的。你要好好複習。」

  她背起琴朝陳桉擺擺手轉身離開。

  「周周!」

  余周周回頭,陳桉雙手插兜,站在橙色路燈下微笑著看著她。

  「其實,周周,你是個輸得起的丫頭。動畫片比現實誇張純粹得多,但是現實也比動畫片殘酷和精彩得多。別總羡慕他們,也別總活在想像裡。」

  余周周想要說些什麼,可是卻突然覺得鼻子發酸,她連忙轉回身大步朝著門口走過去,不知道為什麼想要留下一個瀟灑的背影——像片尾曲中拍著球的少年一樣挺拔自信的背影。余周周左手抓著提琴的肩帶,右手假裝是在拍球,耳邊模擬著片尾曲的旋律,突然覺得很悲壯很豪邁,很熱血很青春。

  然後腳底一滑。

  整個人撲進了垃圾堆。

  陳桉說得對,余周周想,現實的確比動畫片殘酷和精彩得多。

  或者說,未必精彩,但一定更殘酷。

  「你瞧許迪那德行!」單潔潔一邊啃著排骨,一邊惡狠狠地瞪著正被一群人圍在中央的許迪。

  「華羅庚」杯全國奧數聯賽,一班的林楊和七班的許迪獲得了金獎。

  余周周看著許迪「翻身做主人」之後滿面春風地在人群中誇誇其談的樣子,忽然覺得,如果許迪有尾巴,那麼現在一定搖得比飛機螺旋槳的轉速還快。

  她忽然回想不起來,當他們在學習奧數的時候,她在做什麼。奧數仿佛是一項極為長遠的投資,當余周周和詹燕飛等人得到台前短暫的快樂的時候,還有很多人伏在書桌上跟數位搏鬥,然後終有一天,真正站在臺上的,是他們。

  余周周負責的紅領巾廣播站連著三天早上宣讀對林楊和許迪的通報表揚,直到某天早上她念到這兩個人的名字就很想吐。她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感覺,仿佛這種對於奧數的狂熱會卷起一場大火,把她和他們都焚燒殆盡。

  女人的直覺,永遠准得不像話。

  學校裡面開始舉辦奧數補習班,每週週三、週六、周日上課,採取的幾乎是半強制的方式,班級裡面所有被老師「看得上眼」的學生,通通要去上課。

  「周周,你去嗎?」單潔潔把排骨的骨頭吐在桌子上。

  余周周已經不再是懵懵懂懂的一年級小丫頭了,這樣的補習班,有多少程度是為了跟風,多少程度是為了創收……她心裡清楚。

  然而當于老師發現學習委員報出的名單裡面沒有餘周周和詹燕飛的時候,她還是把這兩個曾經的班級棟樑叫到了辦公室裡面。

  余周周安靜地站在靠牆的一側,盯著于老師的玻璃杯子裡面上上下下浮動的茶葉。

  「你們還以為這是過去呢?學校的奧數班有多少家長來求我讓他們家孩子參加,我都沒給名額,給你們,還不領情,以為我閑得沒事兒幹是不是?」

  詹燕飛低著頭小聲說:「于老師,全國學聯那邊一直都有事情,我恐怕……」

  「你那個什麼學聯,我早就想說,都是騙人的。你有名氣,就讓你到那兒掛個名,你還真以為能指著它混一輩子啊?你給我醒醒吧,你都要上初中了,過去的事兒就過去了,歷史再輝煌也都翻過去了,你現在的成績在咱們班都夠嗆,何況上初中,你還能跟得上嗎?嗯?你爸媽目光短淺不替你考慮,老師難道也由著你亂來?」

  余周周仍然低頭沉默,餘光卻看到小燕子眼角已經有淚光閃爍。

  「學校開班是為了你們好,怎麼一個個都不知好歹呢?別嫌老師說話難聽,初中可是跟小學不一樣了,沒人管你是不是會唱歌、跳舞、詩朗誦。我告訴你們,女孩子天生就笨,越到高年級,越容易跟不上,天生就沒有男孩子腦袋瓜聰明,自己還不抓緊點兒,想等著上初中吊車尾啊?考高中,不考主持也不考大提琴,你說你們兩個傻不傻?嗯?」

  余周周心裡咯噔一下,可表面上仍然是陳桉式的表情——她自認為鎮定自若,在老師眼裡,卻是典型的水潑不進。

  「而且余周周,有件事情我原本早就想要跟你媽媽談談的,今天既然話談到這兒了,我就先跟你說清楚。咱們現在小學升初中體制改革了,師大附小的學生只有一半有機會升入師大附中,還有一半要去八中。不過,你當初是擇校進來的,戶口還是在你家動遷之前的管區,所以你的初中還是要回戶口所在區的,唯一的辦法就是參加師大附中和八中這些好學校的入學考試,如果能通過就有可能被破格錄取。考的內容,自然就是奧數和英語,特別優秀的孩子才有可能被錄取——不過話說在前面,人家可不管你以前是不是市三好,大提琴考了幾級,或者會不會詩朗誦。人家根本瞧不起這些,所以你自己掂量吧。」

  于老師的語氣比以前涼薄一百倍,曾經被她摸著頭髮誇獎的那些所謂的「才華」瞬間就變成了不值一錢的花拳繡腿,而當初三天兩頭被她罵得狗血噴頭的許迪一瞬間成了班裡的紅人。余周周放學之後,一邊掃地一邊看著于老師撫摸著許迪的後腦勺,笑容滿面地對許迪的父親說:「我就喜歡小男孩,腦袋瓜聰明,有靈氣。以後得讓你家許迪多帶帶我兒子。我兒子也淘啊,特別特別淘,不過淘孩子都聰明。你看你家許迪就是,雖然愛搗蛋,但是多有靈氣啊。」

  余周周把同一組地來回掃了三遍,不耐煩地推開一直揪她裙子的那個小男孩——班主任的寶貝兒子今年六歲,是否聰明目前還無從考證,但是頑劣得驚人。

  「你敢推我,我去告訴我媽媽,讓她訓你!」小男孩一腳狠狠地踩在余周周的白色帆布鞋上。

  余周周壓下心頭的怒火,反倒笑出了一臉燦爛,她指了指站在後門附近跟值周生說話的副校長,輕聲說:「踢我算什麼本事,有本事你去踢他。」

  小男孩一仰脖,鼻孔朝天地跑了出去,從背後一伸腳就踹在了副校長的腿彎處,副校長一個不留神直接跪倒下來。

  教室外一片驚叫,余周周背著手,掃帚在手中一翹一翹的,像是小麻雀的尾巴。她微笑地看著班主任忙不迭地跟校長道歉,反手就狠狠地抽了兒子後腦勺一巴掌,小男孩哇哇哭起來,外面霎時亂作一鍋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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