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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第十三章

  第二天,靜秋就厚著臉皮問教改組的幾個人借錢,說是為媽媽買冰糖急需的。已經到了快回去的時候了,大家身上都沒剩下什麼錢,李師傅和陳校長兩人湊了18塊錢,借給靜秋了。

  大媽他們那天也回來了,晚上的時候,靜秋聽見老三在堂屋跟歡歡玩耍,就趕緊拿了錢,走到堂屋去,見他坐在一個很矮的板凳上,歡歡趴在他背上跟他親熱。

  老三看見她,仰起臉跟她打招呼,但她板著臉不說話,把錢丟在他腿上,說:「謝謝你幫我買冰糖,你看看這些錢夠不夠。」

  他的表情使她想起魯迅的《祥林嫂》裡面的一句話「像遭炮烙一樣」,她看見他就那樣望著他腿上的錢,像那錢在燙他的腿,而他不敢伸出手去碰一樣。他無助地抬起頭望她,仿佛在詢問究竟發生了什麼。

  她不知道為什麼,好像覺得自己有權生他氣似的,氣呼呼地說:「夠不夠?不夠就告訴我,我補齊你。」其實她已經把借來的錢全給他了,並沒有錢來「補齊」他,如果真的差的話,她只好再去借。

  他問:「不是說好——以後再——還的嗎?」

  「說好了又變的事情多著呢,你能指望別人說好的話句句都兌現?」

  他把這句話揣摩了一會兒,大概沒揣摩出什麼來,只說:「你——不是說你身上沒錢的嗎?怎麼一下出來這麼多錢?」

  「問組裡人借的。」

  他似乎很受傷:「你橫豎是借錢,為什麼你偏要去問——別人借呢?」

  「我高興問誰借就問誰借。我代替我媽謝謝你了。」說完,她就走到自己房間去了,拿出寫村史的本子,想來寫東西。但她的手直發抖,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冷的。

  他跟了進來,站在她身後:「出了什麼事?你告訴我,你不要這樣——,一定是出了什麼事,前天還好好的,怎麼一下就——」

  「前天怎麼啦?我一直就說不要你的錢——」

  他疑惑地問:「就因為我那天說了要——給你錢,你就生這麼大氣?你那天說了不要,我就沒再勉強你了。我知道你自尊心強,不願接受——別人的幫助,可是你——你不用把我當——別人的呀——」

  她想,到底是騙子,說起話來嘴上像抹了蜜糖一樣,如果不是我知道你的底細,肯定又被你騙了。你那時是不是這樣把你未婚妻騙到手的呀?她知道不知道你又在外面騙別人呀?難怪別人說嘴巴皮子會嚼的人讓人信不過,他哄得住你,也就哄得住別人,像長林這樣的悶葫蘆就肯定不會騙人。

  她頭也不回地說:「你別站這裡了,去忙吧,我要寫東西了。」

  她感覺他還站在那裡,但她不回頭望他,只抖抖索索地在本子裡寫字。過了一會兒,她覺得他不在那裡了,就轉過頭,他果然不在那裡了。她又很失落,滿以為他會在她身後多站一會兒,甚至一直站著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本來想得好好的,要忘記他,忘記他,再不把他當回事了。事前也覺得這事做起來不難,碰見他了,她也真的能惡狠狠地跟他說話。他可憐巴巴地望著她的時候,她的心也很堅定,似乎不為所動。但等到他真的走了,她就慌了,只會怨恨地想,他怎麼能這樣,怎麼能這樣,我才說了這麼幾句,他就跑掉了?

  她覺得自己這種行為簡直算得上醜惡,別人討好你,怕你生氣的時候,你就大咧咧的,專門說些傷害別人的話。等到別人跑掉了,你又後悔。你這不是逼著人家冷淡你,下作你嗎?

  她把自己罵了一通,就裝做到後面去,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走了。她穿過堂屋和廚房,往後面走,發現他不在堂屋,也不在廚房,她張著耳朵聽了一會兒,也沒聽見他說話的聲音。他真的走了,他生氣了,因為她對他那樣沒禮貌,那樣冷淡。

  她失魂落魄地到處找他,也不知道找到他了,她又能怎麼樣,但她什麼也顧不上了,一心希望他沒走。

  最後她在磨房看見了他,他在推磨,大媽在喂磨。靜秋一看見他,知道他沒走,心裡又不慌張了,對他的恨意也上來了,在心裡惡狠狠地罵了他一句「騙子」,轉身就走回自己房間去了。

  連著幾天,她都不理他。他找機會跟她說話,問她到底出了什麼事,她都不說。有時問急了,就狠狠丟下一句:「你自己做的好事,你自己心裡明白。」

  他懇求說:「我不明白,你告訴我,我到底做了什麼好事。」

  她不理他,進自己房間去裝模作樣寫東西。她見他不會生氣走掉,就放肆起來,越發冷淡他,但又不給他解釋,讓他去冥思苦想。她搞不清她為什麼覺得自己有權折磨他,就因為她能讓他苦惱嗎?還是覺得他那天在山上占了她便宜,所以要用折磨他的方式來懲罰他?

  教改小組就要回K市去了,靜秋還沒想到一個好辦法把那些核桃拿回去,她堅決不要長林去送,更不會要老三去送。但她也不能指望教改小組的人幫她背回去,因為組裡每個人都是背著行李的,能把自己的行李對付回去就不錯了,誰還能幫她提那一籃子核桃?

  她想把核桃砸開,只帶裡面的仁回去,那會輕很多。但大嫂說你砸開了,就不好保存了,你總不能讓你媽媽一下都吃了吧?總要留一些防止下次犯病吧?她想想也是,只好不砸開。

  大嫂建議說:「就讓長林去送你吧,他很少去K市,也算是去那裡玩玩。你要覺得不方便,就讓我公公派長林一個差,算是送你們教改組回去的,隊裡還可以給他記工分。」

  靜秋覺得那樣更糟糕,連張村長都扯出來了,不更像是他家兒媳了?

  一直到臨走的前一天了,長芳從嚴家河回來了,才算解了個圍,說她可以去送,但她提不動那樣一大籃核桃,可以叫她二哥一起去,兩兄妹主要是去K市玩,順便幫忙把核桃送去。長芳說她老早就想去趟K市了,就是沒伴,現在正好借這個機會去趟K市。

  大媽和大嫂都說她們也有好些東西要叫長芳在K市買,靜秋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潛意識裡覺得這樣可以懲罰一下老三,就答應了。

  長林激動得不得了,大媽也激動得不得了,為長林張羅出客的衣服鞋襪,又教他出門的禮貌,囑咐他見了靜秋的媽媽要叫「老師」,不要像根木頭;吃飯的時候要細嚼慢嚥,不要像餓牢裡放出來的一樣;走路要輕手輕腳,不要像打夯似的。總而言之,事無巨細,都交代了無數遍,看那樣子,恨不得自己替他去了算了。

  晚上,老三過來了。他來的時候,大媽一家正在熱烈而緊張地為長林的K市之行做最後的潤飾。大媽和大嫂忙著把核桃用袋子裝起來,又找些豆角幹、白菜幹、鹹菜幹什麼的包上,說送給靜秋家做菜吃的。

  靜秋很惶恐,覺得這事已經超出預算了,說好只是長林兩兄妹去K市玩,順便把核桃帶過去的,現在好像搞成長林初次登門拜訪丈母娘一樣了。她想阻止,但又說不出口,盛情難卻,伸手不打笑臉人,別人這麼歡天喜地的,自己怎麼好兜頭一盆冷水?再說,大媽也沒叫長林去了她家就叫她媽丈母娘,只說叫「老師」。難道在大媽家住了這麼久,別人的兒女要去你那裡玩一下,你都不肯?

  老三站在一幫忙忙碌碌的人中間,顯得很迷茫,搞不清發生了什麼,等到他問出是在打點長林去靜秋家的行裝時,他的臉色明顯地變了,愣愣地站在那裡,跟那群忙碌的人形成鮮明的對比。

  靜秋看著他,有點幸災樂禍,心想誰讓你有未婚妻的?興你有未婚妻,就不興我有——人幫個忙?她剛才還在為自己讓長林帶核桃去K市後悔,怕惹出麻煩來,現在又覺得這個決定很好,可以狠狠報復一下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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