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米 > 十年忽悠 | 上頁 下頁
三〇


  另一個人說:「哪裡是煤氣中毒?是這家的閨女難產——,一地的血,嘖嘖嘖,這下隔壁四鄰的都沒法住了——」

  「那她——人呢?我是說——這家的閨女?」她恐懼地問。

  「早就弄到醫院去了,昨天晚上的事了——,你來晚了,現在看不到什麼了……」

  「那人——還活著嗎?」

  旁邊一個看熱鬧的插嘴說:「還活個鬼,血流了一屋一地,還活得成?」

  艾米聽到這裡,覺得胃裡又開始翻騰,躲閃不及,就蹲到地上嘔吐起來。胃裡的東西都吐光了,還在一陣陣地幹嘔,連苦膽水都吐出來了。一個中年婦女驚歎說:「嘖嘖嘖,你比我還胃淺,我也不行,所以我只站遠遠地看一下……」

  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說:「哎,作孽啊,一個女孩兒家,跟人亂搞……我說這小子也太狠了,弄到醫院刮掉不就行了,非得滅口?現如今哪,男人沒有一個男人的樣,女人沒有一個女人的樣。我早就說了,小惠的媽讓那個男的住他們家沒好事,看見了吧?我沒說錯吧?」

  艾米開始感到驚恐,為什麼說「滅口」?難道Jane死了?她知道那個婦女說的「那個男的」是指Allan,難道是在說Allan「滅口」?

  一個年青男人呵斥那個婦女說:「媽,你別在這裡瞎叨叨,你又不懂,瞎說個什麼呢?那閨女是自己割脈的,是自殺,不是他殺,你亂說一通,當心人家找你麻煩。」

  「我瞎說?」那個婦女說,「那人家閨女無緣無故地就割脈了?前天我還見她好好的,跟我打招呼還一臉的笑,哪知才過了一天就成這樣——」

  另一個婦女插嘴說:「簡家的閨女懷毛毛了?真看不出來呢。還是黨校的老師,怎麼幹這事——」

  那位五十多歲的婦女說:「看不出來?我跟你說,我眼睛尖得很,不要說肚子搞大了,就是沒搞大,我也看得出她跟人搞過沒有。黃花閨女屁股是尖的,跟男人搞過的女人,屁股是圓的——」

  艾米聽得頭皮發炸,心想,完了,這個婦女肯定看出我不是黃花閨女了,我的屁股是圓的嗎?不知道媽媽看不看得出。她聽見另一邊有人在說:「——上個月電視上就說破案了,怎麼這裡又來一起?手段都是一樣的,先奸後殺,頸子上一刀致命……」

  「剃頭匠的刀,那還不一刀致命?不瞞你說,我每次去『天下第一剪』剃頭都提心吊膽的,孟老頭陰著呢——,這回他得判個死刑了吧?」

  「你不要高興,凡是在孟老頭那裡理過發的都是嫌疑犯,你沒在那裡理過發?」

  「我理過發怎麼啦?員警為什麼不抓我,只抓昨天那倆小子?」

  艾米越聽越糊塗,她抓住一個人就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問過的人,沒有一個說不知道的,每個人都是胸有成竹,每個人都說得銅銅鐵鐵,不容置疑,每個人都很耐心地給她講解,但每個人給她的答案都不同。

  還沒問出個名堂,她就聽見人群在嚷嚷:「又抓了一個,又抓了一個,雷子抓紅了眼了。」

  她順著人群的視線向簡家的方向望去,看見Allan從單元門裡出來了。他被圍觀的人擋著,她只能勉強看見他的臉,覺得他臉色蒼白,焦急地向人群中張望著。她知道他在找她,就爬到一個花壇上,舉起手,尖聲大叫:「Allan,I'MHERE!I'M HERE!」

  這一下,所有圍觀的人都向她望過來了。

  她看見他也向她的方向望過來,看見了她,他不顧一切地向她的方向擠過來,但很快就被誰扯了回去,推著他往一輛車那裡走,他扭頭對她大聲喊:「快回去吧,DON'TTELL ——PARENTS——」

  她身邊有人嘻笑著喊:「嗨,還會放洋屁呢。他們在對暗號——,這裡有個同謀!」

  她看見一個員警模樣的人揚起一根黑色的棍子樣的東西在Allan頭上敲了一下,推推搡搡地讓他往車那邊走,圍觀的人當中也有人在打他,她憤然叫道:「你們不要打他,你們憑什麼打人?我要告你們——」

  但她的聲音被淹沒在圍觀人群的議論和喊叫聲中了……

  (21)

  不知道常人在這種情況下會有什麼反應,也不知道合乎邏輯的思維應該是怎樣的。如果你覺得艾米的表現不合邏輯、不真實、不正常,那你就知道,你比當年的艾米高明了不知多少倍。

  艾米記得很清楚,那天她沒有哭,也沒有暈倒。當她看到那輛車把Allan帶走的時候,她想的好像是一個相關而又不相關的問題:幸好爸爸媽媽到奶奶家去了。她覺得Allan被帶上車之前對她喊的是「DON'TTELL YOUR PARENTS!」,給她的感覺有點象學生在學校犯了錯誤,怕老師告家長,瞞過一時是一時。

  她不知道那輛車把Allan帶到哪裡去,可能是帶去公安局了,因為圍觀的人嚷嚷著「又抓了一個」,但她不能確定他們說得對不對,她甚至沒看清那車是不是警車,或者說她也不知道警車究竟是什麼樣的。

  在她將近二十年的「漫長」生涯中,她從來沒有跟公安局的人打過交道,她甚至不知道「公安人員」跟「員警」是什麼區別,也不知道「拘留」「拘捕」「逮捕」是什麼區別。她覺得她這一生肯定不會犯法,那些東西就一輩子都不會跟她搭上邊,所以她從來沒費心去想那些問題。

  她印象當中逮捕一個人是要出具一個什麼「逮捕證」的,還要念長長的一段:「你有權保持沉默——」。後來她想起那是在外國電影上看來的。她不記得有沒有看過描寫中國警方的電視電影,可能有這樣的電影,但她很可能沒耐著性子看過,她無緣無故地就覺得國產電視電影很虛假,不論拍哪行哪業的人,都虛假,都做作,都臉譜化,都千篇一律,她都呲之以鼻,懶得看。

  她也不知道Jane究竟怎麼樣了,雖然有人說Jane死了,但她不是很相信,她覺得死亡是老年人的事,是病人的事,象Jane這麼年青健康的人,她實在想不出怎麼跟死亡沾得上邊。特別是一個很熟悉的人,不要說她沒看見Jane的屍體,就是看見了,都很難相信這個前不久還跟自己說過話的人,說死就死了。

  她在小說裡寫過死亡,寫過自殺,寫得很像回事,寫自殺前的絕望,甚至還得到過一篇評論文章的好評,說「細膩逼真」。可能那個寫評論文章的人也不知道自殺是怎麼回事,更不知道自殺的人自殺之前會想些什麼,因為他/她既然還在寫評論文章,說明他/她還沒有自殺,所以說「逼真」,卻不知道「真」在哪裡,又怎麼知道如何去「逼」?

  難產在電影裡看到過,又是外國電影,還是原文的,記得產婦在雞喊鴨叫,旁邊的人就喊「PUSH!PUSH!」然後是產婦大汗淋淋的臉部特寫,再然後一個小孩就生出來了。也可能那不是難產,至少在她看來一點也不「難」。

  切腕在電影裡看到過,還是外國電影。在她的記憶中,中國電影裡的人自殺,好像多半選擇上吊。電影上只看見一雙腳懸空擺動,看不見上吊人的頭,給她的感覺是演員用兩手抓在一根橫杆上,笑著懇求導演:「可不可以快點拍?掛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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