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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我們不承認有什麼道德義務或內在約束,我們也不準備順從或遵守什麼。在天堂面前,我們自己對自己進行審判。我逐漸意識到,這也許更像是俄國式的特點,總之英國不是這樣的。這產生出了一種雖然有所隱藏但卻普遍存在的自我懷疑,懷疑我們的動機和行為。這種懷疑在某種程度上依舊存在,而且仍將繼續存在下去。它籠罩著我們與外部世界相關的生活。現在,我認為,這種懷疑是有正當理由的。然而,就我自己來說,已經無法改變了。我是,並將永遠是,一個不道德的人。

  然而,我並不認為我們的行為準則是驚世駭俗的。但是,即使當我們完全正確之時,也往往會令人震驚。其中的關鍵在於,這樣一種看法的基礎是薄弱的,它建立在一種先驗的人性論的基礎之上,而這一錯誤卻是災難性的。

  我說過,我們是最先擺脫邊沁主義的人。但我們卻是18世紀另一項異端邪說的堅定的繼承者和擁護者。我們是最後的烏托邦論者,或者是人們有時稱作的社會向善論者。我們相信,人類的道德水準將會不斷進步,因為人類已經擁有了一批值得信賴的、理性的和正直的人們,他們在真理和客觀標準的引導下,能夠擺脫那些傳統的、保守的觀念和陳腐的行為準則,並且自此以後,形成他們自己的信念、純潔的動機以及關於善的可以信賴的直覺。人是理性的這一觀點在1903年之後就綿延不絕。它存在於自私自利——這被稱為合理的自私——的倫理學之中,正像它存在于康德和邊沁的指向普遍的善的一般倫理學中一樣。正是由於自私自利是合理的,才可認為個人主義體系和利他主義體系在現實中的結果是相同的。

  簡言之,我們反對原罪說的各種版本,我們對人的內心存在罪惡之源的愚蠢說法嗤之以鼻。我們也並不認為文明是建立在個人和少數人意志之上的搖搖欲墜的大廈,而只能以苛條酷律和陰謀詭計來維持下去。我們對傳統的智慧和習俗的桎梏心存大不敬。正如勞倫斯和路德維希所說,我們不尊敬任何事和任何人。我們也不準備尊重那些為制定生活秩序(正如今天所表現出來的)做出傑出貢獻以及精心保護這一秩序的前輩們。柏拉圖在他的《法律篇》中說道,最好的一套法律就是禁止年輕人詢問法律的是非,而老年人卻可以在年輕人不在場的時候把他們發現的法律中的缺陷通報給統治者或其他老年人。這是一句毫無意義的名言。

  作為我們的普遍的精神狀態的原因和結果,我們大大地誤解了人性,包括我們自己的本性。我們所認為的合理性往往流於膚淺,不僅僅在判斷上是這樣,在情感上也同樣如此。我們不僅僅在精神上是前弗洛伊德主義者,而且喪失了前人具有的某些東西。我現在仍然無可救藥地相信別人的感情與行為的合理性(當然也相信自己)。有一個微小但卻鮮明的例子可以說明這種「正常」思想的荒謬性,那就是抗議的衝動——給《泰晤士報》寫一封信,在吉爾德大廳召集一次會議,或者當我預想為「正常」的事情未能實現時捐助某個基金。我大喊大叫,就像真的有什麼可以依賴的權威或標準一樣,這可能是相信祈禱的功效的遺跡。

  我曾說過,人是理性的這一虛假觀點往往會使我們的判斷和情感流於淺薄。在我看來,摩爾關於「理想」的那一章羅列了有價值的各種感情。人是理性的這一看法,不僅沒有促進理性,反而破壞了理性。它忽視了某些強有力而有價值的情感源泉。人性中某些自發的、不理性的衝動往往具有某種價值,因而我們的完美的體系出現了缺口。甚至某些與罪惡相關的情感都有一定的價值。除了那些自發噴湧的、甚至是邪惡的衝動之外,還有一些不為我們所瞭解的有價值的思索與交流的對象。我們所瞭解的是僅限於那些從生活秩序或生活模式的一致性以及情感中激發出來的對象。我們一定還記得佩利的名言:「雖然我們常常談及知覺存在的一致性,並把幸福、苦難、欲望、利益和情感都歸結於此,但實際上,除了個體之外別無他物存在」。不過,我們使個人主義走得太遠了。

  當時間指向1914年的時候,我們的人性論的淺薄或者說是錯誤就愈加明顯了,而這也正偏離了人性本善的論點。如今,一對情人的短暫相會與快樂完全糾纏在一起,而這正是曾經被拒絕的,生活的模式有時不過是一系列短暫而淺嘗輒止的「私通」。我們對於生活和各種事務的評論是睿智而有趣的,但又是極易擊破的——正像羅素、我和勞倫斯之間的談話一樣——因為其中沒有包含關於人的本性的確切診斷。伯蒂把各種根本不可能相容的觀點兼收並蓄起來。

  他一方面認為人類事務的發展進程是不理性的,一方面又認為解決辦法是既簡單又容易的,因為我們只需遵循心中的理性就夠了。討論這方面的實際事務是件令人厭煩透頂的事。而如果把那些隱含的、暗藏的、無論是好是壞的情感拋開,討論人的本性也是毫無意義的。實際上,如果我們在時間過程中考察生活模式,並且不再把它看作是一系列獨立的、不連續的閃爍,那麼唯一起作用的就是人的精神狀態,然而,精神狀態體現價值的方式,以及其對象都是各種各樣、豐富多彩,超乎我們的想像的。我想起,在過去,我們處理這種經驗的多樣性的辦法是不合理地擴大了審美經驗的範圍(比如說,在悲劇情緒這一名義下,我們會研究它的各種分支)。並且把那些人類經驗歸為審美經驗,通過這種錯誤的歸類來消滅多樣性。

  如果我就此忽略我們的優點——我們的魅力、智力、超凡脫俗和熱情——我可以把我們看作水蜘蛛,它在水面上優雅地掠過,像空氣一樣輕盈適意,沒有激起任何的漩渦,也沒有觸動水下的潛流。但在勞倫斯那無知、嫉妒、暴躁而惡意的眼光注視下,我們這些人的品質又是多麼令人生厭啊:在薄薄的熔岩表面上跳躍的理性主義;對粗俗感情的存在與價值的忽視;既放蕩不羈又大逆不道;與邦尼的樸實相比顯得故作聰明;把奧特蘭的高雅看作是糖衣的毒藥。這些,對我們這群可憐又愚蠢、還滿懷好意的人來說是多麼不公平啊。但這就是當勞倫斯1914年說我們已經「不中用了」的時候還不無道理之處。

  1938年9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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